一九五七年,新中国的生产、生活和社会秩序逐渐安定下来。农村实行土地改革之后,农民普遍落实了 “耕者有其田”的政策。洪湖岸边,长年靠打渔为生的渔民终于结束了以船为家的漂泊生涯。
外公外婆回了到瞿家湾镇雷家墩,用茅草搭起了一个简易茅棚。那个年代,只有大户人家才有红砖碧瓦盖成的房子,普通人家,房子都是茅草封顶,麻梗夹篙草作壁,里外再以泥巴混合丝麻涂抹隔音。长年在湖船中生活的母亲,在陆上好歹的有了一个固定的家。
平安的日子,时光总是过得分外地快。不知不觉中,母亲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在外婆的观念里,“男儿十五顶父职,女儿十五攒家财”,不管男孩女孩,都应该撑起门户。尤其对于女孩子,外婆认为“女大不中留,留了结冤仇”。年方十七的母亲更是该到出阁的年龄了。
关于母亲与父亲的婚事,我们不得而知,也从不敢问。这与父母所接受的封建理念有关,也与父母平日对我们严谨的家教有关。
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新中国百废待兴。科技生产的落后,使得自然灾害层出不穷,再加上一波接一波的政治运动,人民的生活过得极其艰辛,许多家庭陷入揭不开锅境地。初为人妇的母亲,还没品味到新婚的幸福滋味,却马上尝到了成家过日子的艰难。
据母亲回忆,成家后的父母亲与爷爷奶奶仍然挤住在一个屋子里,不像现在的年青人,结婚了便单独拥有自己的房子、车子。
父亲的下边有两个小姨和一个还未成家的三弟,上边有已成家伯父伯母,加上爷爷奶奶,九人合住在一个三间旧瓦屋房里。父母与伯父伯母共一间房,中间只用一张芦席壁之隔开一分为二,每边刚好放下一张床、一张柜、一张木桌。生活已不是现在人们所想象的“艰苦”二字来形容的。单只艰苦也就罢了,根本就吃不到粮食。粮食也不是指大米,如果有诸如玉米、大豆、蔬菜等充饥,在那个年代,算得上是富贵生活了。
在家中没有一棵存粮的情况下,每天的食物来源成为全家九口人的头等大事。每天清早起来,母亲就带着两个小姨下湖去扯荷叶梗,或到坟茔地去里揪鸡公花草,寻得一把后,拿回来细细地切碎,与糠搅拌,再撒入一点粗盐,做成糠粑粑。粗盐算是调味,也算是下饭的菜肴。尽管如此,仍不能足量,每人只能填个半饱。所谓的糠粑粑的糠,也没有现在机械加工出来的糠那么细,是人工用石碾碾出来的粗壳,比现在猪吃的糠还要粗很多,入口噎人,难以下咽。
晚年病中的母亲回忆说,鸡公花草有毒,常常吃得大家浑身浮肿,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头肿得像猪头。可就连这种有毒的花草都不多,只有在荒凉成片的野坟地里,才能找到一些。母亲生了大姐坐月子时,有一次饿得实在不行了,端起荷梗煮的稀糊碗时,由于言重的营养不良和贫血,母亲站起身来,一阵发晕,眼前一黑,手中的碗正好掉在面前的石块上,碎了。由此引来奶奶的勃然大怒。老奶奶颤动着一双缠裹了的小脚,大骂大嚷,骂母亲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经不起富贵。
母亲说,其实是奶奶早就心成偏见,从心眼里认为母亲自幼丧父,身出寒门。而那时父亲虽穷,但父亲的上两辈子人都是方圆有名的“户长”,颇有家资,门庭曾显赫过一时。那个时代,婚姻是相当讲究门当户对的,奶奶认为母亲是高攀了项府,没有资格嫌弃什么了。其实,奶奶叫嚷母亲的时候,项府已过了鼎盛期,已穷得一文不剩,只留下昔日辉煌的记忆还在人们心中,闲话寒暄时,用来作当面的恭维话而已,眼前的生活,却还比不上外公外婆在洪湖打渔挖藕过得实在。
奶奶的叫嚷,又引来父亲的盛怒,一生没有和母亲红过脸的父亲,迫于奶奶当时的态度,扬起巴掌作势欲打母亲,被在旁了解真相的邻居劝开。这场风波,激起母亲下定决心与父亲搬出老屋,另安新家和独立生存生活的决心与勇气。
在当时,这个想法和决定简直是天方夜谭,好比难于上青天的事情。试想,连维持生存的简单粮食,粗盐都没办法满足,又哪来钱去买建房所需的材料?
在那个交通不便,物质奇缺的年代,母亲的这个说法,大家只是认为她还在憋气或赌气而已,没有谁放在心上。然而母亲却胸有成竹,她耐心地说服父亲去安抚爷爷奶奶,只要答应父母搬出这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其余的事全包在她身上。
在父亲半信半疑的应承下,母亲开始行动,她先后游说雷外公和本家教书的德堂二爷爷,呈之以情,述之以理,筹得三百多元钱,又向同湾结拜的姐妹们借来树作屋檩子,筹备齐一应的砖瓦等材料后,在一个良辰吉日里,在纵多须眉的惊叹中,父母率先地搬出老屋,另立了新家。
这是成家后的母亲,第一次以她过人的胆识和气魄,能力和智谋筹谋成的一件大事,一件令当时许多男子汉们也办不成的大事。
母亲在筹钱的过程中,亲戚好友,包括父亲都极力对母亲,进行劝阻。说借下如此的巨债,么时候能还得清?
当时,“蒋光头”还在流通,(本地对银元的俗称。)一块“蒋光头”也就值人民币二、三元,一个硬劲劳力十天的工钱,也只合一个“蒋光头”,还需要有门路的人和有面子的人才能挣得到。母亲一下子就借了三百多元,如此大的巨债!几时才能还得清?
面对亲朋好友们的疑问,母亲自信地回答:“不怕,我自有办法还。”这个冬天,母亲只身南下湖南岳阳贩虾,一个冬的来回,不仅还清了所有债务,还余剩二十多元,与父亲过了一个最为丰盛的新年。
原来,聪明的母亲处处都是个有心人,她利用回娘家看望外公外婆的机会,打探到了洪湖鱼虾市场的行情和销路。湖南的岳阳,与湖北监利、洪湖两县市隔江相望,但两岸的地理地势却天然不同。监利洪湖一马平川,对岸岳阳却全是丘陵与荒山。洪湖岸边的人们习以为常的鱼虾,在那边视若珍稀。那个年代交通不便,战乱刚过,接二连三的“三反五反”、“四清”等政治运动,使人们心有余悸。“无事不出门,挨黑关门睡”,是多数人的治家处世法宝,更别说跨省做生意了。
母亲大胆开拓的成功,不仅开启了许多人求财无门的视野,更增添了他们外出致富的信心和勇气。在母亲的带动下,同村许多人都偷偷的加入到贩卖鱼虾的行列中,解决了生活中的燃眉之急,年轻的母亲也因此而赢得了父老乡亲们的信任与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