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写家史的这些日子里,远在河南郑州的五弟经常致短信我,说三哥,你写得真好。我每天闲暇都要到你博客上来看看,读了真的好感动!母亲生前一点一滴的事情,就好像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昨天。”
我知道这是五弟的真心话,我也明白这是五弟在鼓励着我。我心里清楚,并不是我的文章写得有多好,十多年没拿书炼笔了,能好到哪去。只不过在写母亲的每篇回忆时,笔下都倾注了自己对母亲饱满的真情,而五弟之所以感觉好,是因为他也在用对母亲深深地怀念和浓浓的情感在读,才产生了共鸣而已。
五弟的鼓励,每次都会让我产生一种冲动,要在母亲的纪念文集中,再加上一两篇五弟的记录,把五弟身上闪光的优良品质记叙下来,像母亲的精神一样,传承给后面的儿女们。可屡屡提起笔来,却又不知该从哪儿开始说起来。
不是五弟身上优点太少,没有事迹可掘,相反是太多,让我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感觉,一时难以找出头绪。几十年血浓于水的手足之情,一起长大的苦涩而又快乐的童年,在外打工相依为命的经历,同甘共苦的创业日子……
一幕幕风风雨雨走过来的回忆,如同大江奔涌的浪潮,在我脑海中回旋翻滚,令我心中久久地难以平静下来。
五弟名剑虎,是家中的老幺。说到他的名字,有段搞笑的故事。五弟满月时,母亲照例去请有学问的先生给他起名,先生问他上面的四个哥哥都分别叫什么,母亲一一述说来历。当得知五弟上面的哥哥叫建武时,老先生说,就叫剑虎吧。母亲问有何来历,一生幽默的老先生说,您学了武,得打虎呀!乐得大家眼泪都笑出来了。老先生最后又一本正经地说,叫虎好。将门出虎子,虎父无犬子。将来他长大了虎虎生威、生龙活虎,好着呢。母亲听了非常高兴地给五弟定下名来。“虎子”也成为我们一直喊叫他到现在的乳名。
五弟成家有子女后,我跟着孩子们叫他“五爷”。作为兄长,我喊他“五爷”而不再直呼乳名,是我心中对他的一种尊重,因为五弟是个值得尊重的人。
五弟出生在一九七六年的老屋项河,记忆里,那是我还只有四、五岁的样子。一个晚霞艳丽的傍晚,我正在家门口玩得起劲,母亲房中忽然传来一阵清脆嘹亮的婴儿啼哭,让童年懵懂的我,第一次开始了人生的记忆,并且至今记忆得如此的清晰。
1979年秋,老屋项河遭受洪水,大水淹没了所有的庄稼和田园,父母又从项河搬回了原来居住的柳关。这时我还不到九岁,五弟才三、四岁的样子。由于没钱建房,父母在这个寒冷的冬天下洪湖打渔,家中只留下姐姐宝娇、我、四弟建武和五弟四人,一起过着相依为命的日子。
所谓的“家”,其实是用搬迁回来的旧砖叠码起来,上面再横放几根拆房剩下来的旧檩子,盖上瓦。里面刚好摆放两张简易木床,再在外面用砖码个小凹哇,算是厨房。灶是用铁皮油漆桶剪开个口,上面架上锅。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有点像过家家的样子,不过那时我们都还太小,生活条件也很艰苦,也就没感觉到怎么的不好。
大水还没退去,刚上二年级的我,便被迫辍学了,好在四弟、五弟那会还没上学。每天我们都要去河边周围的树林里捡回枯树枝作柴禾烧饭。刚搬回村子里不久,我们兄弟小几个和同村的孩子都不熟,经常遭到欺负。我们在林子里捡枯树枝时,冷不防地被他们仍块砖头过来,让我们好一阵惊悸。
印象中的这个冬天,是我们一生中最寒冷的冬天,一辈子都难以忘记。
早晨,深秋的霜打在枯黄的草地上,像下了一层白皑皑的薄雪,看了直让人打哆嗦。我们三弟兄都没有鞋穿,清晨去捡树枝时,赤脚踩在透骨冰冷寒霜上,冻得浑身发抖。但是还得去捡树枝给姐姐生火,不然生米是煮不成熟饭的。
至今清晰的记得,当时是实在是扛不住寒冷了,我把大爹的女儿娇林姐的一双毛线手套偷偷藏起来,想给两个年幼的弟弟御御寒,最后硬是被娇林姐软硬胁迫地交还给了她。许多年后,心里想起这事来都还很怨她。一双毛线手套,在她手里不用两天就编织成了,而对于我们,索去的手套,比寒霜更令我们心中寒冷。
一年后,父母回来做好了房子,我们三兄弟也都上学了。农村这时已开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了户。母亲为了保障家中日益增长的开支,在房前屋后全部栽上了桑树养蚕。可惜房前屋后太过的狭窄,除了陡坡边能栽树外,其它地方既不能种芝麻,也不能点黄豆,让一生勤劳聪慧的母亲好生伤神。可勤劳聪慧的母亲是从来不会闲着的,她打听到街上有人收购“草包”(一种用稻草编织起来的袋子,用于江汉平原地区每年梅雨季节的防汛装土),马上和父亲商议,很快千方百计的凑齐了工具,发动我们全家齐参与。姐姐宝娇专门负责在机上编织,二哥建国编草包沿,父亲捆扎,母亲剪切,我们小三个则负责搓草绳子。从此,每天放学后,搓草绳,成了我们三人每天必须完成的任务。父亲会时不时的来检查谁偷懒了,一但发觉,轻则挨骂,重则罚晚上不许吃饭。为此,我们三人没少挨骂,但饭照吃不误。父亲是个表面严厉而内心慈爱的人。任务压力虽然很大,但毕竟童心难泯,发现父母或上面几个大的哥姐不在时,我们马上丢了绳子,拿出早已藏好的棍子来开始打仗。
我那会还在读三年级时,便已把大哥见清的房间里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文学名著偷偷的拿出读完了。我那时的记忆力特别的好,每天夜晚看完过的整个章节,第二天竟然能连标点符号都能背出来。由此始信古人所说的“过目不忘”是真的。那时,我只是比《三国演义》中的杨松“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少了一目十行的本事。 在与四弟、五弟漫长而又枯燥的搓绳子的日子里,我便将书中精彩的人物和故事分享给他们俩听。他们两人听着听着便上了瘾,常常就这样忘记了搓绳子的枯燥与劳累。时间一长,我们干脆扮演起小说中的人物,一个扮猛张飞,一个学马超,口里还一边模仿着马蹄的奔跑的声音“嘚嘚嘚!”,一边挺着手里的木杆“枪”,嚷嚷着要上前大战三百的回合,好不开心!
童年里,搓绳子与打仗,成为我与五弟小时候苦涩的,却是最为快乐的童年生活中最为美好的回忆。
童年的生活,就在那种痛并快乐着的时光里,悄悄的流逝。恍惚之间,四弟五弟都上了小学,家里的经济情况却越来越糟。随着上面两个嫂子相继的走进家门,家里地少人多的情况开始凸显。洪湖早已封湖,不许打渔了,一生勤劳的父母,此时一筹莫展。父亲常常借酒消愁,母亲头上新增些许的白发。
由于家中的情况始终难以得到改善,父亲的脾气变得愈来愈焦躁,常常稍有琐事的不好,就会暴跳如雷。我这个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两个弟弟的“中坚”,成了离父亲最近的受气筒。三天挨打,两天挨骂,成了家常便饭。倔强的我和父亲赌气,以刚读完初一而弃学的代价,来抗议父亲经常的无故打骂。我的弃学,间接地减轻了上下哥哥弟弟们的压力,父亲由于心痛成绩一直优秀的我,而心生疚意,脾气渐渐地有所改善,对我不再无原无故的打骂了。
学校会时不时的以各种名义向学生收取一两元的资料费,但家中凝重的气氛,常常让五弟开不了口。五弟只好焦急的说给我听。我十分了解家中的拮据,便抽空去稻田间的小沟里“踩”来泥鳅鳝鱼,卖得几块钱,赶快来递给五弟。钱虽然不多,每次只有一元,两元,可我每次都能在五弟接钱时,读到了他童稚的眼中不应有的沧桑。
初中毕业,成绩优秀的五弟也放弃了上高中的机会,一个人独自离家打工去了。母亲为此常常暗暗垂泪,脾气焦躁的父亲变得沉默下来。 五弟离家的日子里,我感觉到每一天的时光都被拉得很长。身边虽然还有四弟,可是再也没有了当初用棍子打仗的开心时光了,身边忽然变得冷清下来。落寂的我,将头埋进书堆里,开始没日没夜的苦读自学,常常不知不觉就到了天亮,第二天又跟着父母下地干活。有时稍有精神不振时,又会招来父母的责骂。
一九九九年冬月十一日早上,是我一生中,最寒冷、最刻骨铭心的一天。为我们兄弟姊妹操劳一生,勤俭一生的父亲,带着满腔的遗憾,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清早起来,母亲还像往常一样,给父亲穿好衣服,还特地给父亲披上他那穿了十多年的黄军大衣。父亲瘫痪后,半身不遂三年多来,每天睡觉起床,如厕,都是母亲亲手扶着他。
昨晚的北风呼啸了一夜,到天明的时候,才稍微有缓。但仍能听到风声穿过树枝的呜呜声。外面飘着零星的雪花,靠墙角边上,能看见薄薄的一层雪。母亲点燃堂屋的火堆后,把父亲扶出房间,坐在父亲平时的那把塑料片编织的藤椅上。父亲今天的气色特别不好,他的嘴唇是青紫的,眼睛一直眯缝着。大约不到半小时后,他口中忽然吐起唾沫来,目前赶紧地找来干毛巾给他擦嘴。父亲努力地振作起精神,他的头脑依然很清晰。他断断续续地交代好了一切后事后,才从容去世时。
父亲艰难地把母亲和我叫到身边,说:“柳妑,我不行了,我最放心不下的是剑虎,没能把他渡上坡,你叫他不要怪我,我是大限来了不由人哪,你一定要把虎子安置成一户人家…”。
父亲去世时,双眼始终未能阖上,我知道他是在牵挂着自己的儿女们,特别是还没成家的五弟。
其时,五弟正孤身一人在浙江温州鞋厂打工。五弟只身一人去了温州,那时他还是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开始给人家做学徒,也没人要。五弟就从杂工做起,本分的他,勤勤恳恳,吃苦耐劳,一连几个春节都没回家,终赢得老板的信任,开始培养他学技术。九六年时,他一个月就已经拿到了五千元以上的工资。五弟将辛苦赚来的钱,除了留下的生活费外,其余的都寄给了父母保存,可怜父母以为自己还能为五弟打拼多年,却不料一下子脑中风瘫痪,五弟几年积蓄,顷刻一空。
办好父亲善后,衰败的老屋又陷入无边的寂寥中,鸟雀在茂密的树枝上的清脆叫声,更加反衬出老屋周围的孤寂和冷清。残阳如血,晚霞映红了半边的天际,老屋后面的内荆河水,红色的波光粼粼,却丝毫点亮不了我和五弟灰暗的心情。散步在刚好两脚宽的小路上,我们心中都感到无限的凄凉和悲惶。父亲这几年虽然一直是我们在供钱他生活,但每当我们在外遇到坎坷时,想起父母来,心中都会有一种厚厚的依靠和温暖感,仿佛父母就在遥远的老家翘首期盼,寄语殷殷,使我们时刻不敢惰懈,而必须振作起精神来。现在父亲忽然永别,我们心中一下子像被掏空了似的,感觉背后空凉凉的,失去了依靠和屏障。直至此时,才明白“父爱如山”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只是幡然醒悟的太迟!
我和五弟都清醒的认识到,眼前的当务之急,必须将老屋迁移,以一个崭新的面貌扭转家庭的形象,完成父亲未竟心愿。五弟要想成家,就必须先立业,即先“筑巢”后“引凤”,不然,谁家肯把姑娘嫁给这个“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穷小子呀。
这一夜,我与五弟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家庭的困境已迫使我们痛下苦心,背水一战!我们反复地论证着新建房子的各个细节,最后决定我留守在家,兄弟分工协作,扎扎实实地按计划完成各自的任务。
可怜我从小到大,都是在父亲这棵大树底下躲着荫的,种田根本什么也不懂。第一次牵牛耕田时,母亲就站在田埂上教我,其中的狼狈可想而知。老屋的拆迁,全是母亲、妻子和我三人完成的。说披星戴月也好,说日夜兼程也罢,都丝毫的不为过分,一砖一瓦,一点一滴,有如春燕含泥,又似愚公移山,用一张旧板车加上那条老黄牛,慢慢移到了临公路的新址。
每当累得快倒下时,我就想起了父亲临终时不瞑的双目,又挣扎着爬起来。心里的哀伤,没有人知道我心中有多苦。
今天,五弟已经在郑州市最为繁华的市中心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高档房,每年的春节,他都会开着他那心爱的“路虎”回家。我们会一起到父母坟上去祭拜,两兄弟都会在父母坟茔边,默默无语的伫立很久。
苦难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了。正如清晨的阳光驱走了黎明前的黑暗。我和五弟都为当初所作出的正确选择,和所付出的共同的努力而感到欣慰和自豪。只可惜父母亲都已不在了,如果他们在天有灵,也一定会为我与五弟的努力,而感到由衷的欣慰吧。
写于2011年7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