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老屋三十多年了,故道依旧。沿途草木葳蕤,土路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一条白色的丝绸舞带着延伸向远方,沿着田间沟梗蜿蜒曲折,间或有沟坎拱桥,起伏跌宕,大家都小心地慎步而过。时当正午,烈日酷暑,汗透脊衫。倍感母亲当初迁徙此地十年不易的艰辛!遥望恍惚间,故母身影依稀远在。不禁潸然欲泪,感慨不已。
多年来,老屋一直是我心中一番净土,无数次令我梦魂牵绕,几回梦里还乡。虽人至中年,岁月蹉跎,然往事悠悠难忘。况水长有源,树茂有根。男儿立于天地之间,当感上苍生成之德,念祖宗庇荫之恩。作为读书人,这是自己做人处事应恪守的本份。今天宗亲们来邀我们去宗室议事,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见得故人,我自曝乳名,原乡邻们都奔涌惊呼,说一转眼你你都这么大了啊,我们都差不多不认识你了。我不禁摇头苦笑,我不是这么大,我是已年近不惑了。与儿时的同伴执手相看,竟久久地相互无语,心中互相感慨,儿时穿开裆裤的伙伴,而今一转眼,均已人到中年。
故居门前杨柳葱郁如昨,可惜父母都已驾鹤西去多年了。睹物思亲,不禁悲从中来。
原邻舍黄婶,与母亲龃龉多年,此刻见我主动笑打招呼,热情有加,端凳让座。如果母亲九泉有知,当欣慰我今天代表她“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再往前走,过了铁索桥,道路忽高忽低,起伏颠簸难行。只好推车小心行走。转过桥旁,见一小屋,红砖碧瓦,苦楝树浓荫蔽日,于是将所乘电动车泊在树荫底。步下陡坡,两旁菡萏悠悠, 溪边水草繁茂,鹳鸟倏然其中。走不多远,即见道兴观。道兴观是本族一所宗寺,历经时代变革演变而来。寺前古柳婆娑多姿,虬枝环盖寺宇。阔别多年,树身已双人合抱难围了。儿时启蒙,古柳曾伴我朝夕两年,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又见久别的故人,心中倍感温馨。入寺净手,焚香三柱礼拜列宗牌位。我是一个中共党员,本无神论信仰,但饮水思源,对列祖列宗不能不怀虔诚心情,这是自己做人应恪守的根本啊。
宗寺间域狭隘,油渍斑驳。右墙置宗教局批文一幅。上左右悬匾牌各一,书游人题诗两首,均为五律。行隶书法苍劲,颇见功底。赏左首一匾诗,书为:
蓬岛风光好,此地美亦然。
金龟荷叶盖,沃野陌阡连。
户绕河边地,灯辉水底天。
禅关荣古柳,史话永流传。
(户),原文为互。觉笔误,自作聪惠而改,不妥之处,且逗读者诸君一笑。署名为福田诗社长卢玉亭。卢老人是我镇福田街人,已作古多年。年少时,我喜诗文,曾有一面之缘。他诗作多写应酬唱和之作,常落臼道而无新意,至今对他诗词印象一般。这篇诗作,切题应景立意均好,应属他作品中的上乘之品。右边五律一首为:
古寺亭亭立,问年今几秋。
声喧人竞渡,派别永争流。
感叶重重地,思源活活求。
流题无好句,笼得碧纱悠。
(悠),原文为水,脱韵。顺前面的字句意,改押韵为悠,读来仍不解其原意,不禁暗暗摇头苦笑。落款为原解放军政委张永良。略加细审,觉出律很多,再回看左边诗作数处错落,或许是后人不解文墨而误录吧?就缄语不再细究了。内柱镶对联一副, 上联为 :占名山镇水口王公李侯 ,下联为:坐杨老吞週城广福古寺。署名湖北汪逸赠。汪逸是什么身份呢?问旁观者,大家都不清楚。揣摩他作下的对联,总觉得词不达意,似是而非,只可作景物点缀罢了。环顾四周,再没有一个能与我共同懂得欣赏的默契者,于是默默地忍住赏阅的兴致,不再言语。
一会儿,族人邀予会的我们一同拜祭始祖墓地,大家都欣然应往。没走几步,路边现一茅草房,我不禁啧啧称奇。在高楼大厦比肩接踵的今天,还有以麻梗兼茅草作壁的茅草屋,着实令我惊讶。一位白发老妇端坐草堂中,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或许她已双目失明,又或许她两眼正茫然遥望远方,思念外出的子女吧?我心里忽生不忍,欲停步赠予她钱。同来的幺叔用目光止住我,我忽然顿悟,幺叔是怕我的唐突之举令本地族众难堪自责。只好怅然前行。沿途的土路曲曲折折,想起童年时上学的路上,每天早晚都会如此这般的经过,一时思绪仿佛又回到昨天的童年时光。只是桃花依旧,已物是人非了,心中一时波浪阵涌不已。好在未几,见拐角凹处众人止步,知祖墓已到。亭亭四柱间立丈许高一碑,碑两则镌刻碑联一副:遼望洪都一脉芊绵敦大本,西来楚水长流沃泽润金龟。本门郡号“辽西高风”,这是以“辽西”二字冠首的碑联。碑联对仗工整,函古概今,用词讲究,寓意深远,不由暗暗赞许。碑中文铭开基史略。字迹模糊,犹依稀可辨。擦眼细辨为:
“公籍江西省吉安府吉水县,遇水桥三节港黄土坡。生于明正统二年。父亲项,忘谥襄敏,巡府陕西。认拯民为己任,讨满四奸主坐田之策,披坚督战二十余阵,均奏凯旋。陛右都御史。僚友眊疾,认恶之,造罪谋害,帝信谗言,谳而黜职,贬回乡里。
时北虜脱欢,入寇边塞,进犯京城。擁帝北狩,帝陷虜围。国无主,人心乱,流离远徙甚众。
公于景泰年间举家莺迁,先寓蒲圻凤凰山,后移汉阳蔡甸镇。成化初,再转迁监利县福田寺,终选白公坼蓫家焉。公殁于嘉靖元年,享年八十有六。葬于南湖垸项家老墩荷叶盖金龟地。辛乙兼卯酉向,与妣李氏合茔。原配率二子回江西,路经湖南石门县落籍。”
落款为阖族公立,时间残破难辨,不详。建碑倡首人,十八世孙项开运撰。
先生项开运,与我属族中同辈。幼年喜诗文时,与其相识,共话桑麻于我县离湖诗社中。先生早年毕业于黄埔军校第八期,是当今黄埔校中健在而硕果仅存者之一,已高龄九十有二。仍然思维清晰,对往事记忆犹新,真族中奇人啊!与他叙旧,但不敢久留,恐先生耗力不支,作别回返。族众执手挽留,寄语殷殷。可怜我才疏学浅,唯有诚惶诚恐,喏喏而退。
速记于2012年7月29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