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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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我来说，飘着羊膻味的一碗刚出锅羊汤，满满的都是老家的味道，只要从哪个角落闻到，神经立马如同被打开了开关，于是一串与之相关的情景，例如石板街巷、低矮斑驳的老屋、拄着拐杖的小脚老太、五分币清晰图案的手感……便瞬间化作一部电影片在脑海里徐徐放过。最好，里头加一把豆扎饼，一把切细的蒜苗，那个香粘着鼻子往心里钻。
那只要一毛钱一碗，通常在隆冬时节随处都有，因为镇上的农民清闲了，他们在自家院子里杀个山羊，用传统手艺做出时令好吃。不过当时大家都穷，即便一毛钱的羊汤，里面加着可口的羊杂、菠菜和粉条之类，吃一碗可以调动起浑身热量，鲜美而御寒，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吃得起，尤其是像我们这些孩子，能够吃上一回，怕是要等一个冬天才有的奢侈。
我8岁那年，爷爷快要不行了，外面下着大雪，屋子里冷得让人缩作一团。大家守候一夜，他却始终不闭眼，完了出现回光返照，说肚子饿想吃东西。爸爸问，要吃稀饭吗？他摇摇头。叔叔问，你要吃小馄饨吗？又摇摇头。后来，大家看他朝东瞅的眼神都明白了，他是想吃一碗羊汤，隔壁巷子里有一家赵家小店，这会儿热腾腾的味道正在从外面随着北风刮进来，很拉人鼻子。
赵家听说我家要碗羊汤给将死之人吃，特别奉承地加了不少羊杂、豆扎饼，大人派我提个竹篮子去取，我当然十分乐意，踏着厚厚积雪去拿了，盛放在一只大海碗里，里面还放一把汤匙，他叮嘱路上小心走，别打翻了。我提篮子走这一路流一路口水，羊汤鲜香被大蒜叶子一吊，热辣辣的直喷我鼻子，于是我起了个“歹念”，实在忍不住就歇下来囫囵偷吃了一半，如今想来这是我生平最难忘的偷吃美味，而且我还做好了撒谎的准备，如果被问起怎么只有半碗，就说路上颠泼了。
爷爷吃了几口含笑着走的，记得嘴角还挂着菠菜叶子，爸爸用手指拿掉，并且擦拭了一下。爷爷活着的时候最爱吃羊汤，他是有钱吃，没钱也要吃，碰见羊汤就迈不开腿。我妈老说，到了羊汤季，她最怕见到公公上门，虽然家里开着个小杂货店，可是也不算富裕，要指着它养活一家好几口呢，但他开口就要一毛两毛，如果不给就赖着不走，叽叽咕咕牢骚不断。因前店后房，里头孩子如果哭了，妈妈就要进去照看，这一转身工夫爷爷自己就从钱柜里顺，然后马上到羊汤铺子去了，绝不会留到明天花掉。
老家有矮山，山里人多半养羊，每到冬天来临时，他们把养肥的羊子纷纷牵来街上卖，有时候也会专门送去给老生意，四条腿用草一扎，吊起来用老的木杆秤称起，现钱交易。都是吃野草长大的，肉质自然不在话下，而且那种膻味不是很冲，略带正好凸显羊汤的特性。40年之后，等我父亲将老去的时候，他也要求吃一碗羊汤，可是等到给端来时又摇头不想吃了，艰难地说不是以前那个味儿，全都变了，好像这事情很严重，以至于说着还掉下几滴遗憾的泪。
老家羊汤一度上了电视报纸，吃客们纷至沓来，有的从几十里外的城市专门驱车赶来，为了满足消费，这时候全羊宴也有。老赵家后人继承家传手艺，在镇上开了两家连锁店，说最多的时候一天要杀七八个羊，供不应求。从前他们家宰杀煮工，我经常去观看，灶屋有两口大铁锅，用街河水进行头道煮炖，同时要加不少生姜和香料，而盐巴用那种小方块矿盐，哪怕是第一次煮炖，鲜香味也是足够浓烈，能飘出去一条街拉人鼻子。
前几年我再度在羊汤季回去，嗅嗅鼻子闻到的却是腥臭味，就对赵家儿子问：“不对呀，怎么和从前烧的味道不同？难闻死了。”他走到我跟前轻声说：“没有土羊了，买的都是冻羊，鬼知道它是吃什么长大，再说现在都用用自来水了，河水污染不能用。”
于是我开始担心，担心有一天这么好的羊汤生意会搞砸。虽然觉得味道不对，却还是要吃一碗，结果端起来喝它的时候，明显感受不到小时候的味道，不禁食欲大减，本能地皱起眉头。我不清楚羊汤是何时在老家盛行，小时候听爷爷倒是说过，说有一年朱元璋的部队去打张士诚，在这里驻扎，因为冬天特别寒冷，那些从北方来的将士就天天煮羊汤御寒，然后把这种做法留了下来，逐渐变成老家的传统美食。有一年河道里有人投河，打捞队几个人就喝足了羊汤，穿着短裤下到刺骨寒水，生生用脚在水底下探寻目标。冬天喝羊汤，成了老家人一个喜庆时刻，人们更多体会到它的特别滋味，于是各自谈着农家话题，摆谱着各自的收成，在咕噜咕噜的吃相里展示着小小的满足。没有人会想到羊汤未来它会成为老家摇钱树，赵家自己也未曾料到，羊汤有今天日进斗金的地步。
当城市化的脚步加快，老家被甩开进而边缘化，破旧败落空旷无人的街道鸡犬之声不相闻，冬日的羊汤店也日见萧条。沉落一阵之后，赵家人重整旗鼓，在原来的位置把店面重新装修，并根据要求做了个古色古香的店招。我再度来到这个老店，走进了，终于欣喜地闻到了熟悉的味道，赵家小子喜滋滋地告诉我：“现在要10块钱一碗，但吃的人不少，原来现在的人不在乎贵贱，只在乎味道要对。那几年，我爸爸走很长弯路。”他们不再为了赚钱而去进冷冻食材，早早的和周边村民联手，在山区做了个土羊养殖基地。“都吃草，野外放养，煮出来和以前一样喷香。”
古镇被保护起来，打造成旅游景区，地方特色的美食回到原来的样子，当这一天确定来到时，我们虽然都已经老了，可小时候的记忆挥之不去，而且只要伴随着空气里飘起那股真味，对于老家的眷恋便迅速升温，家乡的味道总会牵动你游子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