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拉面里翻身

美食长着两条腿，可以到处走，到处生根开花，它不一定要有多奢华，有一碗牛肉拉面也行，牛肉要取自西北草原的黄牛，那是纯野生吃草，肉质鲜嫩不带一点臊，要是熬煮一锅汤，加些茴香、花椒、孜然之类，最后撒一把葱花，这刚出锅的拉面放进去，汤面的油花徐徐散开，好像自动启封了一层膜，那扑鼻而来的鲜香味和褐白分明的对比，着实很容易打开美丽的食欲。

牛肉拉面也许数兰州的名气最响，全国各地都有它们的身影，大城市动辄几十上百个连锁店，小一点的县城或街镇也总有几家分布，它来到你我身边，很快改变我们一些饮食习惯，因为很容易爱上它，都说吃拉面会上瘾，若吃得大汗淋漓，咕噜噜把最后一口沉淀了肉屑的浓汤喝光，便是一天之中让脾胃最舒服的妥帖。至于青海化隆的拉面，吃起来似乎和兰州的差不多，所以如果不看店招，不问店家来自何处，闷头吃时很难分辨伯仲。

当了解化隆的前世今生，并且和化隆做拉面的人攀谈过后，对化隆拉面便自觉多出一份肃然的崇敬。也许别人做拉面生意，只是为了自己赚钱，撑死了，照顾到血缘亲戚，但青海化隆人做拉面生意，不全是为了自己，好多人出来做这一行之后，都把家人和邻居带上，甚至有一个村的被带走一半，因为这是条脱贫之路，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化隆人喜欢带着大家出来一道赚钱，然后是一起风风光光地回老家盖楼房。

在青海，化隆是出了名的贫困县，国家扶贫重点对象。主要是环境闭塞，它恰巧坐落在山沟沟，土地紧张人均一亩，却还那么贫瘠得鸟不拉屎，从前每亩能够出产小麦300斤，这还算好收成，靠天吃饭就是这么狼狈，填饱肚子往往都难，更遑论过上一点好日子了。

山沟沟也没有别的好东西出产，好像老天爷就是不待见化隆，要让贫穷的根延续下去，代代相传似的。可穷归穷，并不等于穷者甘愿认命，不思变革。化隆人还是有血性的，他们瞅准了改革开放的时机，决定走出去看外面世界多精彩，然后放手搏一搏再说。我家门口的拉面店是对小夫妻，他们的父辈就是那一茬第一个吃螃蟹的主。有人先去武汉，或者去天津等地，没特长不要紧，勤快一点有饭吃，多半在拉面馆打工，然后发现如果认认真真多拉面，原来也是可以致富的。

听他们讲，父辈刚开始在外地开拉面店，挂的多是兰州拉面招牌，自然当中有人不甘心，凭什么我做的拉面，却帮兰州宣传？所以决定改过来，挂化隆拉面的招牌，凸出化隆影响。可一开始遇到麻烦，消费者总有定式思维，好像拉面只要兰州有，兰州的才真宗，而化隆好多人听都没有听说过，便以为半腰里杀出个冒牌程咬金，使得生意本来很成熟的拉面店减收三分之一，这对化隆人来说无疑是痛苦的过程，是一次化出巨大代价的嬗变。

小夫妻刚开张时，我也感到纳闷：为什么是化隆拉面，不是兰州拉面？喜欢牛肉拉面的邻居街坊，和我怀着一样的心情，半是好奇好是试验走进这家规模不大，倒弄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夫妻老婆店。男人负责案板拉面，看手势十分娴熟，到底是小伙子，力气大得可以在瞬间把一团面拉出好几碗，细宽中宽随便。而漂亮小巧的媳妇则负责舀汤撩面，空下来切一些牛肉片，那刀功也算一绝，厚薄好像分毫不差，几乎接近一张纸的水平。一直在另一口锅熬制的牛肉汤，清澈透明，那黄绿色的油花随着翻滚而聚聚散散，往碗里轻巧一盛，热辣辣的鲜香味老远就飘来了，而吃一口下去，感觉还真不输于兰州拉面。

慢慢获悉，他们化隆拥有一支庞大的拉面大军，分布在全国各地，也就是说，哪里有兰州拉面，也一定同时有化隆拉面的一片天，彼此分庭抗礼，各显其能。说的是，化隆这几年县里的财政收入，多半来自于拉面的贡献。他们父辈带儿孙，亲戚带亲戚，村人带村人，几十年来遍地开花，把化隆拉面产业做到黄河全域，大江南北。小小拉面，改变了化隆人的命运，他们在外面克勤克俭，抢时间争效益，用勤劳和漫长劳动时间换取致富之本，然后不忘回老家搞建设与投资，让做拉面的得益，不做拉面的也得益，拉面产业的流水蓄进了家乡洼地。

化隆人是讲义气的，也许这是回民骨子里与生俱来的秉性，就是见不得乡亲比自己差。化隆人做拉面，也是十分认真的，在我吃的这个夫妻店，人人都夸味道好，此外就是从不因为生意好就偷工减料。一问，夫妻说家乡人开拉面店都这样，因为这是看家法宝，对吃客好，就等于给自己留长路。他们父辈从前也在这座城市开店，到上了岁数回老家造楼房修院子，并且给儿女风风光光筹办结婚大事，城里有的家用电器、私家车、考究的居家装修等等一样不少，水平看齐。父辈用一生在外打拼的心血，换来后辈们略有富足的现成，等生完了孩子后，小夫妻为了继续致富，告别父老乡亲，踏着他们的足迹也出来打拼，和许多80后一样开起化隆拉面店。

那样一种特别浓香的味道，伴随着咀嚼获得的香菜根茎的脆脆，在热气氤氲之间透视着模糊但确实肯定的勤劳身影，让化隆拉面人的接力故事在小小空间荡气回肠。我用舌尖判断的同时，又多了一份莫名的尊敬，那种烤炙在热锅边，要出汗而不敢挥洒汗水的红扑扑的脸蛋，明亮的眸子跟着娴熟而机械的动作打转时，好像化隆的未来如何便已经有了七八分答案。这里不需要太多的寒暄，也不需要过多的花色铺张，一团面，一些薄片牛肉，加一碗纯真的浓汤，却如乾坤一般藏着无比的力量，叫贫困的东西自动逃离，留住富裕和笃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