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动物的诚信

大概在5到6月份，雏鸟长大了，离开巢穴出去觅食，但有时候还回来，它看看我在窗户里面干嘛，我也看看它到底见我害不害怕。我这儿是厨房，窗户外挑一个花架，花盆不怎么好看，从来不去收拾，里面狗尾巴草丛生。从前，狗尾巴草是没有的，只有一盆即将干结的取土，这显然是鸟儿们的杰作。

我独自居住，如果什么时候无聊得很，就想到来家里做窝的鸟，心里我早已经把它们当作“家人”看待。雏鸟还没有出巢穴，我就跟它开始“对话”，彼此隔着天花板，谁也看不见谁，只有声音可以穿透与交流。我说，小鸟啊小鸟，我知道你在我家出生，你很淘气，经常把天花板弄出索拉索拉的噪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里面。也别害怕我，我是你的家人啊，快熟悉我的声音啊。

小鸟没有回答，偶尔继续索拉索拉一会儿，连“叽叽叽”都暂时噤声了。我这么做，是受到别人的启发，说是鸟儿本来没有记性，但只要从小到大跟谁在一起，听谁声音熟悉了，它就认谁。我希望经常用说话声让它熟悉我，对我不害怕，然后等到会飞的时候，我一开窗它就飞进来，歇到我肩膀上与我亲近。

几个月后，小鸟长大了，我听到它在学习飞翔，然后是跟着母亲飞出去，到几十米开外的五星公园河边去觅食，那儿有好多小鱼浮游在浅滩。根据羽毛，以及口角有点黄色，我判断哪只是雏鸟，所以它站在花架上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我以为自己的实验即将获得成功，轻轻开启窗户，先开一条缝，再慢慢拉到足够开，一边盯着它看着，柔声召唤它：小家伙，认识我吗，我就是天天跟你讲话的主人啊！来呀，你来呀，别害怕，进来进来，我给你找吃的。

扑棱的一声，受了惊吓的小鸟头也不回，突然猛的扑打翅膀飞走了，它不是逃回顶上巢穴，而是直射天空，掩藏到茂密的树丛里去。我好失望，也觉得做人很失败，居然连鸟都不亲。它浑身颜色是乌黑的，顶上翘着一撮绒毛，眼圈一周呈猩红色，据说这是鹩哥，江南最常见的一种鸟类，也有人用笼子圈养，它跟人能够建立亲近关系，不像麻雀永远也不驯服，如果关进笼子了，毋宁死。

在路上走，夏天总会遇到一些灰色的鸟，路边草丛里找食物吃。它们走起来，有点像微缩版的小企鹅，肥硕的身体一摇一摇，胸口一圈松软的羽毛常常会如火鸡一样偧开，声音叫起来是咕嘟咕嘟，好像胸腔共鸣。这是一群野鸽子。野鸽子在小区也常见，就是怕人，你走到它认为不安全的距离时，一准不是快跑躲到远处的草丛，就是飞到天上去盘旋避险。

实际上，小区没见有任何人捕捉鸟类，现在大家都有野生动物保护意识，自觉做到不去伤害，更不会没事找事捉来做小荤。人与鸟在这里和平共处。人甚至很包容，自家墙壁上的所有孔洞都准许鸟儿进来做窝，没有人表示厌恶，更没有人去动巢穴拖在外面的一根草。真搞不明白，都保持这么长时间的友好了，鸟儿们为什么还见人害怕？

猫都怕生人，小区里的独行猫见人就躲，汽车底下，或者灌木丛中，或者干脆嗖嗖上树。但也有例外，五星公园的猫不怕人，不但不怕，还喜欢对生人表示亲近。有很多很多各色猫，它们是流浪猫，公园有人定时来喂食，带的都是猫粮。也有人把家里吃剩的饭菜用塑料袋带来，放在猫扎堆的地方，有猫爱吃这种人饭。公园的流浪猫在大家精心呵护之下，个个又肥又油光麻亮，成天过着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自然还要享受猫伦之乐，于是一窝一窝的新生代猫繁殖惊人。吃饱了它们安然在路边晒太阳，梳理毛发，甚至还蜷缩一边呼呼睡觉，全然没有恐惧感。

旁晚只要在固定区位叫一嗓子，很快就有一群活泼可爱的小家伙们聚拢过来。常来喂食的人，和这群常被喂食的猫，建立了一种互信互爱的关系。彼此都很熟悉，不用仔细辨认。猫此时的叫声，喵呜喵呜听起来像女孩子撒娇，也像是亲热地打招呼。它们不是一上来光顾着找吃，而是先围拢到人的大腿中间，翘起尾巴蹭来蹭去，绕了几圈后才去大快朵颐。我在边上看了多次，每次对喂猫人都产生羡慕之心，并且心里总认为，喂猫人也许天生就善于讨得猫们喜欢，只有他们才最配来做喂猫人。如果换作是我，猫也许会来吃，有吃的它们当然不拒，但是我能像他们那样准时来喂食吗？而且，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个月两个月，而是常年累月的坚持，恐怕我很难做得到。

不过至少有一点肯定，猫在这里同任何人都显得亲，不是这里的猫特别，是人们长期喂养这种善意，反反复复刺激猫的本能，使相信但凡到公园来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它们的“衣食父母”，并且任何时候皆有可能掏出食物来给喂。所以说，这种人猫互信的关系，首先决定于人类的诚意与善意。我与天花板上面空间里长大的小鸟，不能够变成猫与人这样的亲密关系，问题便是出在我身上，这是以此类推的结果。

首先光与它隔物说话没有啥用，因为它听不懂，不晓得你是在表达善意，表达亲近的意思。其次，它在巢穴里看到的，只有母亲鸟，父亲鸟两只，它们给它孵化并喂食，其他任何跟它们声音与气味不同的动物，都将被认为是异类，构成威胁。再一个，假设这个小鸟的父母出去后遇到不测回不来，由我代替它们来喂养，那么，这个小鸟很可能只认我，并且认为我就是它亲人。只有满足这个条件，它才会在长大之后跟我亲近，认门，飞回来找我，停歇到我肩膀上，吃我手心里的食物。

生态环境变好，有个最显著表现就是鸟儿常回来，成群地在这里每个洞孔筑巢，迟来的就在树枝上筑巢。不过奇怪的是，我家那个巢穴去年冬天到春天，是鹩哥的家，今年夏秋以后，一度变成野鸽子的家，等野鸽子飞走后，就空闲了下来。对应的是，十二月份为了让树木安全过冬，物业将茂密树冠全部肢解，我在阳台上看到对过一颗大树变成光杆司令，顿时裸露出一个乱枝条编织起来的鸟巢。不几天，鸟巢也出空了，鸟似乎感到不安全所以转移别处。我傻想好久，总觉得我家出空和树干的出空，不是一件偶然碰巧，具体到底是什么原因又不得而解。

最后我想说的是，过多干预自然生长的东西，会让习惯于自然生活状态的鸟儿们感到局促不安，吓走它们。那么，我以前不住这个房子里，空了很长时间，鸟儿们习惯了没有与人同在，忽然我来了不走，并且每天在厨房出现，又是烧菜做饭，又是使用天然气加热水。而它们由于不知道你有善意，所以不但不认为你是家人，相反可能觉得你就是个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