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烈日下,着火一样的山地中,秀青姐把塑料壶对准右耳,来回摇动,眯缝着眼凑近壶口,把壶里的水渣儿使劲控到蔫了叶子的果苗根部。
连绵秋雨中,李婶勾着腰,在没过大腿根的泥水下摸茭瓜;拽着几丛茭瓜,弓着身子,从糖稀一样的淤泥中挣向田埂。锯子似的茭瓜叶划破她的脸、割伤她的手。她的布帽子上挂着蛛网、落满尘屑,披散下来的乱发蒙住她的半边脸。
赶街的人一波波回去了,张大爷瞅着自己的两半筐剩果,巴望有一个人蹲下;站住问问价也好啊!唉!
客堂内,娃娃欢出欢进;女人眉眼带笑;男人端着酒碗,高声嚷嚷:“整着—整着!”酱爆泥鳅、泡椒牛蛙、清水大虾、炸蚂蚱、炸竹节虫…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天上飞的、土里埋的、山上生的,一窝蜂的爬上餐桌。
这是我的故乡—云南省昆明市富民县散旦镇汉营村。为什么叫“汉营”,不得知。“营”多说是与古代驻军有关,“汉”或许是朝代或者民族余留。散旦镇一路“营”下去:关家营、摩所营、汉营、廖营、沙营,全国叫汉营的地方也多。但滔滔历史长河里,浩如烟海的历史文献中,想查验它的来龙去脉,只会徒劳无功。就是这名不见传的渺小地方,在我内心,却又大又重,够我铭记一生。
散旦是个特别的乡镇,汉营在散旦又是特别中的特别。周围十村八寨,就汉营一村的口音特别的与众不同。它的山,春天各种果花艳如云霞,夏天果叶满目葱茏,秋天各色果实累累,即使是冬天,也有粉嫩的山茶,郁郁的青松相伴。它的天,永远高远明澈,纤尘不染。走过、听过,还是乡景最美,乡音最亲。
它是一个500多户人家的村子,稳稳的背靠东面高高的青山,面向西边片片的水田。水田间凹下的是弯弯曲曲、随性而淌的大河;隆起的是“笔直的”轿子雪山专线。大河是耐劳的母亲,她从遥远的年代走来,由南向北,一路流淌下去。散旦镇内外的一个个村庄,也追随着大河,一路向北流淌。母亲河百年如一日,不怨不争,滋养着一坝子的儿儿女女。从小到中年的我,无数次挨近母亲河,仔细端详她温润的脸。碧蓝的颜面闪着粼粼波光,厚厚的黄沙和瓦蓝色的鹅卵石是她的骨,岸边的草是她的发。系在“骨”上和挂在“发”上的青苔,是她束发的彩带。彩带被河水梳理得根根服帖,轻轻触摸,柔软爽滑。母亲河在每个入村的地段,慷慨的送出自己的子子孙孙,去浇灌农田。30多年来,她不断被廋身,怀里、背上,甚至脖弯、脚踝,硬被贪心的村民塞进大小不一的菜苗、瓜秧。轿子雪山专线像大都市娶来的张扬媳妇,急切的想施展自己的才华。因不审时度势,与村庄大多的人和事格格不入,所以日日夜夜争吵。就她进村的五、六年间,已有几人为此葬身她眼前。今年下半年,上级政府计划把她好好装扮一下(打造美丽乡村公路)。婆家人发话了:美丽不美丽是其次,融洽最好,安全第一!老公路是一位慈祥老者,虽然不富足(从我记事起,一直是刚刚够并排过两车的土路。近几年,一些路段各村自己铺成水泥路面),但他善良,把村村寨寨、以致家家户户尽量照顾在自己身边。然而还是有个别人家不断损害他逐渐萎缩的身躯,鸡粪、猪粪、沙子、石头一堆堆不断冒出。年岁渐大,身体老化,他已无力承担日愈繁重的运输任务。鳞次栉比的小洋楼,花色不一,一味的一栋赛着一栋高,但最醒目的还是客堂后面橘红色尖顶的基督教礼拜堂。
极目远眺,故乡四野均是山,环状山脉像又高又厚的土墙,把汉营、廖营两个村子围在一个封闭的盆地里。汉营在东南方,廖营在西北方。两个村庄都背山而卧,面水而立。环状山脉向内又分成一些大、小不一的支脉。隆起的是骨,凹下的是肉,骨、肉相间,一同从环形山顶向下延伸进盆地,成为村民上山的桥梁和种植辅粮、培植经济作物的乐土。
晨曦初露,“值班”的公鸡吼出第一嗓,随之鸡哥、鸡弟反反复复呼应,像声乐班的学生在练嗓。天明,各群小鸟在“自家的”树梢婉转呢喃,商讨着今天觅食的路线,讨论结束后便各方飞去。早起村民的咳嗽声、母鸡的咯蛋声、鹅的警叫声、毛驴见到第一口青草的欢呼声、牛对主人的讨好声,缄口7、8个小时的村子耐不住了,释放出它喧嚣、随性、自然的本性。
今年夏季多绵绵细雨,漫步晨光中需小心,否则会蹭掉小草叶尖儿上吊着的透明露珠,还会打湿自己的裤脚。滋润过村庄的湿漉漉的雾气,从村中缓缓荡开,向天空、向山间弥漫而去。如烟似雾的水气从河面袅袅升起,像薄纱,似有似无地笼在河岸上一人高的地方。河面的雾气追向山间的雾气连成一体,极缓的滚向山顶。聚齐山顶的浓浓水雾,漫上云霄,于天地间搭起一架厚重的梯。是否牛郎就是凭此梯与织女相会?忽然,西北边的半山腰升起一条彩虹,这是农民的希望之桥,幸福之道。太阳出来了,小草、庄稼、树叶上,空气中,闪耀着无数个五彩光环,愿天地万物能不断修复好一个个和谐的生物共生圈。
学生时代,离乡淡淡忧、归乡窃窃喜。为人妻、母之后,回乡迟迟暮,离乡踯躅挪。一旦归到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就像自己的脚又穿回自己的鞋里,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与它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极合拍,并且,随着你呆的天数增加,你会愈发舍不得离不开它。
远远的,春宝手里拎着鸡纵标,挎着捡菌蓝子匆匆归来。竹蓝里,瘦瘦长长的鸡纵顶着花骨朵似的鸡纵帽,白绿相间的青头菌像一把把小伞、胖嘟嘟的牛肝菌随遇而安。故乡产的菌,品种是最好的,一旦离乡,我就捡不了菌。因为故乡产的菌在他乡山上稀有,他乡捡吃的菌我又不认识。原来人和菌都有故乡。春宝媳妇已经等在村口,接过春宝的竹篮,为赶早买个好价钱,向散旦街急急赶去。春宝则慢慢回家,洗脸、洗脚,品味媳妇热在锅里的香喷喷的饭菜。
每年腊月,村里开始排炼花灯,远在外地的花灯爱好者纷纷从四面八方赶回。我一直劝父亲,七老八十的不安全,不要去“乱”了。
“我不去,他们拉(二胡)不下去了,待我带出几个年轻人再说。”
好似他一人的花灯组!好似缺他不可!我的老父亲呵。
前久回家,他又嘱咐我:“告诉你姐们,今年莫来给我做生日了,建国70周年大庆,那段时间正在排练节目。”
村里有这样的传统,每年一到排练花灯,外出赚大钱的、做小本生意的、打工的、帮孩子带娃娃的,通通赶回。住在村里的、赶回家的,老的、少的,像上班一样准时出现在花灯排练现场。一条水几十个村,就我们村的花灯从解放前一直唱到现在。大多目不识丁的人聚在一起,排练后,还唱得有声有色,这不是容易的事。汉营花灯培育了无数花灯人,也陪伴了几代附近的村民。
小时候在村里,知道村里每年唱花灯要有三个阶段,两个仪式:第一、接灯神。排练花灯之初,选一个晚上,用筛子端着肉、饭、糖、糕点、水果等贡品,到村口把灯神悄悄迎接到花灯组的供桌上供起。第二、热火朝天的排练花灯,演花灯。第三、送灯神。正月16的晚上是一年中最后一次唱花灯,花灯结束,唱花灯的成员要吹锣打鼓的把灯神送到村口。问父亲为什么还送灯神?父亲说怕灯神滞留村中骚扰百姓。中国的传统文化是有根的,即使在贫瘠的乡村也如此。
故乡有我至亲的人,有我熟悉的人和事,有记忆中最美的景,有不断涌现的愁,也就有我永远剪割不断的千丝万缕的情…
仰望村庄,有冉冉炊烟升起,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