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 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
——Leonard Cohen 《Anthem》
2012年12月,我带着儿子在林城贵阳寻医问药。我想那大概是自己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候,迷茫,困惑,不知所措,急于将自己从生活的麻烦里解救出来。我已经脆弱到相信竹签上雕刻的千篇一律的偈语,更别说佛、道、基督等有着体系庞大的救赎论。12月某日,我在从街上买来的一本《圣经》上看到了关于“光”的表述,我眼前一亮。
始于太阳、火焰、萤虫等光源,照见星月、桌凳抑或花朵,光是一种趋向。
我们看向光时,瞬间的璀璨和眩晕会迷惑心智,原本确存的物质世界,构造方法,各种排列组合的逻辑会出现短暂的挤压和扭曲,视觉、听觉、嗅觉、味觉……人体感知外界的通道会全面开启,我们会比任何时候都敏感,冷暖、快慢、张弛、浮沉,无一不冲击着人的感知系统。
我对于光的深刻记忆,来自遥远的童年。
那是贵州省平坝县大山深处一个广阔的放牛坡上一块岩石上,夜幕已经落下,一个孤独的孩子痴痴地坐着。在岩石上睡了一个下午,醒来时,发现原本在不远处的草甸子里悠闲地吃草的牯牛已经不知所踪,同来的小伙伴们都已赶着自家的牲口回了家。眼前漆黑一片,猎猎的风声裹着清脆的虫唱,那一种孤独,那一种沮丧和恐惧几乎占据了整个身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见一个闪亮的光点从遥远的村口,沿着放牛路缓慢地向我移动。我猜,是家里人寻来了。那一刻,那个小小的光点成了我生命的全部,吸引去我的全部注意。许多年后,我开始明白,那个缓慢移动的光点,投射进我人生的,是亲情,是焦虑,是紧绷的神经。而我的同样紧绷的情绪犹如皮鼓,正随着光点的移动缓缓的撕裂。然后,许多光涌进心里,成为一种信仰。
大学时,每晚宿管都会准时在十一点把整栋楼的电闸拉下,然后所有人都陷入黑暗里。寝室里的人都二十郎当岁,精力旺盛,睡不着,同寝室七八个人开始卧谈,聊人生聊理想,偶尔也说些荤段子。到了十二点,就各自钻到自己的被子里,打开收音机听一档叫“凌云夜话”的节目。
那时候还没有智能手机,微信朋友圈之类的消遣更是无从说起,这样一档“走心”的谈话节目成了滋养无数年轻人心灵的鸡汤,因此很受欢迎。主持人凌云有时幽默风趣,有时言辞犀利,有时又温情脉脉,很对路子。每晚都会有不同的听众把电话打进直播间,失恋失意失宠,几乎每一个人都为了倾诉苦情而来,经过主持人凌云几轮开导,又放声大哭几次,最后哭无可哭诉无可诉,才满足地挂断电话。
“听他人的故事,想自己的人生。”在之后的十多年里,每到晚上十二点,总会想起“凌云夜话”栏目开头的这句栏目口号,总会想起那些躲在收音机背后打电话的饮食男女,他们的声音那么真切,他们的故事那么动人。而收音机上,只有一个红色的指示灯随着那些起起伏伏的倾诉声的节奏忽闪忽闪。而我,盯着那个小小的红色指示灯度过了无数不眠之夜,听到过无数人祸天灾。
赵小妹正在暗恋隔壁班的男生,不知道该不该表白;
李阿姨被老公家暴了,不知道要不要离婚;
刘阿三被女朋友抛弃了,想寻短见……
曾在局外,以一场场撕裂的人生为娱,那时我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进入局中,成为这场荒诞的撕裂剧主角,我甚至隐约从撕裂的窗户纸里感觉到潜入骨髓的风,有鲜血从撕裂的肉体上淌出后,顺着我的脊椎,顺着我的大腿往下流,自上而下,从热变冷。
当撕裂发生时,那一种消极的趋向能将人导引去往未知的深渊,并形成了一个黯淡的磁场。我是这个磁场中的一种被迫旋转的粒子,我在S极与N极之间的虚数空间里悬浮着,我感到上不挨天下不沾地,我没有着力点,尽管有浑身的力气,却没有办法发出,只能选择顺应,并继续悄悄的蓄积属于自己的力。
2008年11月,母亲被查出胆囊癌晚期,医生给母亲下了判决:至多再有3个月。那是一道用“已知”去求证“未知”的人生难题,我请好了假,从工作地回到老家,陪着母亲度过了最难熬的3个月。
正月初九,连续一个多月水米未尽,那天母亲突然说想吃一顿炒大肠。
二哥到乡场上去买来一斤多猪大肠,先清水冲洗,然后又倒了大半斤菜籽油搓洗,之后又清洗一遍,放到清水里煮了一个多小时,起过切细,再放到大锅里爆炒,加上葱姜蒜,最后再放点酱油和醋,起锅,乘盘。二哥忙活了一整天,母亲不到半个小时就吃完,还加了一大碗米饭。
第二天母亲又想吃。我们又照做了一盘,仍然是吃得很好,母亲的精神越来越好。那时我们都以为奇迹会在母亲身上发生,她会一天天好起来,还能继续帮我们支撑起一个大大的家。和父亲相比,母亲不识字,也没什么文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可是母亲有一颗大包容之心,里面装着所有孩子。精神稍好,母亲就把自己的几个姊妹都叫来,让她们给自己缝制寿衣。又把我们几个兄弟都叫到跟前,一一嘱咐……
正月十二,清早,冬日里的阳光穿过窗帘,照进房间,落在我的枕头上。我听到隔壁房间母亲清晰的呻吟声,急匆匆赶到床前。母亲说痛,我就翻出药箱,给她注射了一只止痛针。最后的那段日子,母亲拒绝去医院治疗,想打针输液这样必须的治疗手段就落在我和爱人身上。和以往不一样的是,这一只止痛针并没有起到预期效果,母亲还是说痛。爱人是医生,我就问她是否需要打一针吗啡,她摇头,我只好作罢。我们都没有料到,两分半钟后,母亲躺在我怀里,永远闭上了眼睛。冬日阳光落在她苍白的脸庞上,凝成霜雪,世界定格在那一瞬,成了一张黑白相片。
当人生跌入低谷,就不会再有更艰难的际遇,未来的路就会向上再向上。那时我以为自己正处于人生的最低谷,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送走母亲后,回到工作地,先是从学校借调到教育局,然后补办了结婚酒,我努力地营造一种幸福的生活氛围。
莱昂纳德·科恩在《颂歌》里说: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可是历练却为我总结出另一个句子:人生何处不裂痕,只要还伫立在阳光照耀的地方,生活就有希望。
2009年10月23日,儿子出生,早产35天,却要用一生来弥补。
有好几年,我不愿意提关于儿子的话题,总想刻意地回避,似乎只要黑不提白不提,就可以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然而7年过去了,看着邻居家同龄的孩子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然后上幼儿园,之后又上了小学。我的已经7岁的儿子仍然只有几个月智力,不会走路,不能说话……残酷的现实赤条条地站在生命的舞台上。我也站在舞台上,眼神迷离,不知所归,不知所往,一束聚光灯发出的刺眼白光不知从哪个方向直射过来,落在身上,我感到每一寸皮肤都要炸开了,我听得到皮肤炸开时噼里啪啦的声音。
我花了很长很长时间,到各地求医,从贵阳到云南,后来又去了北京,辗转好几个城市,总觉得自己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到最后发现自己只是走在一条只有几十米长的狭窄的充斥着消毒水味的住院部走廊里。那条昏暗的走廊里,一对年轻父母才抹着眼泪擦肩而过,另一个母亲模样的女人又抱着孩子迎面走来,一个父亲模样的左手挎着孩子右手把着一根用来挂输液袋的撑衣杆,一个奶奶模样的正将一个刚刚冲调好的奶瓶倒过来,滴了一滴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递给身旁正坐在椅子上哄小孙孙的儿媳妇。
住进医院以后我才知道,在那条昏暗的走廊的尽头,还有一个二十几个家庭共用的厨房。和其他科住院部厨房一样,这个厨房只有十几个平米,标配一个电热水器。不一样的是,用着个厨房的二十几家都是常住户,最久的已经在医院度过了整整三年。灶台上摆着三四个电磁炉,各家的油盐味精整齐地码成一排,锅碗瓢盆得各自搬回病房。就是在那个狭窄的厨房里,各家打开电磁炉做饭做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有时想从别人的不幸里找到一些心里平衡,有时想用自己的不幸去慰藉受伤的心。几个月,半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之后,当心灵的伤痕上结出了厚厚的壳,疼痛感暂时得到缓解后,大家脸上都露出了浅浅的笑。这时候我们就都明白过来,甭管如何艰难的日子,过到最后都会变得七零八落家长里变得短。
“每一个床位上都躺着一段传奇。”一个母亲告诉我,她和丈夫原来开了一家小饭馆,日子过得很好。女儿的诊断出来后,她们一家三口就住进了医院,一呆就是三年。三年来坚持治疗,效果却微乎其微,直到出院的那一天仍然不见明显效果。出院以后怎么办?未来怎么办?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却没有人能给出确切答案,我们开始做一道用“未知”去求证“未知”的人生难题。
儿子2013年中住进院,2014年底出院。处在那样的特定的时间和空间里,最初以为是带孩子在医院里做治疗,后来明白那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生活方式,我们在改变不能接受的,并接受不能改变的。没有经历过,就没办法理解我们经历的那些难耐的煎熬,人们更想象不到,即使最艰难的时候,大家都存着对幸福的憧憬:12床的饶妈妈是一个小说迷,尤其喜欢唐家三少;8床的王妈妈不满三十,臭美,抽空到11楼整形科去拉了一个双眼皮;16床的赵奶奶做得一手好菜,每次都故意把两个人的菜做出七八个人的分量……
大家的喜好各有不同,大家对幸福的理解也千差万别。我曾试图寻找到一个接近本质的“样本”,最后我在透过医院墙壁上的窗纱射进来房间后落在地面的光斑上找到了答案。在光的直射、反射、折射的作用下,世间万象呈现出来,山川、河流、绿树、繁花、屋舍、田园……有的接近本相,有的纯属幻觉,只要能看得见的,就是能让人心里踏实的。往往,人在最无助的时候,甚至生死一线的瞬间,那是一种源于视觉的踏实感,也是不可或缺的心理支撑。
突然想起盘古开天地的传说。与《圣经•创世纪》里的表述相似,无论是上帝还是盘古,都承认了光的重要作用。不同的是,《圣经》里的光是上帝一句神奇咒语的产物,而在盘古的故事里,光是一个黑暗团、一片混沌部分的宇宙历经撕裂的产物。盘古的左眼变成太阳,照耀大地;右眼变成皎洁的月亮,给夜晚带来光明;千万缕头发变成颗颗星星,点缀在美丽的夜空。
入夜,在梦里,我听到命运撕裂时发出的脆响,光要照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