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井只是一个普通村庄,藏在深山里,只有一条水泥公路弯弯曲曲地延伸进去,有些宁静,又有些沧桑。临近公路的一排排三四层高的房子全是砖混结构,外墙用瓷砖装饰,全弄成了提供餐饮住宿的农家乐。往纵深处,是许多干栏居风格的木瓦房屋,显出些古朴的韵致。雨后,窄窄的巷子被洗刷得一尘不染,某户农家的窗子里传出几缕用柴火烹炒黄豆鸡时散发出的香,异常诱人。
村边有条河,河两岸,翠竹碧树东一丛西一簇,顺着弯弯的河道肆意生长,竹林里几个手把木盆的布依族浣女正说说笑笑从竹林里走过。河水从村子深处山脚下的一个石罅潺潺流出。那石罅与山中的响水洞、天德洞、月亮洞互联互通,水在暗洞里折拐之后再从石罅里流出后凉得透骨,一伸手碰触,一股莫名的舒适感会即刻传遍全身。
石罅旁有一架古老的水车。水不断流动,水车也不停地转动,不时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被水车扬起的水从高处跌落,又是一阵哗啦啦。这些声音越动听,这个村庄就越显宁静,古老的水车讲述的那些故事就越引人。
在外人眼里,大小井是一个堪比阳朔的风景区。山青水秀人更美,临村坝子禾丰苗茂绿意盎然。在一排竹筏上沿着大井河的方向浮来荡去,把心放空,然后入定。在五官之外,还可以运用眼睑、鼻翼、唇齿,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去感知外界高山、绿水、碧树、翠竹、禾苗,甚至清新的空气。在河上,这一种肌体与外界的全新交互方式,常常让我们生出一些联想。
现在的大小井已一村分二寨。东边是大井寨,西边是小井寨,中间隔着一条大井河,还有一块方正规整的坝子。“田畴井井,满目桑麻。”按宋代张世南的《游宦纪闻》里的解释,井意为整齐有条理。而唐代的羊滔在《游烂柯山》里的诗句:“路期访道客,游衍空井井。”却又有认为井意为洁净不变。这个散落在大山里的村庄,看似随意,实则有着自己的布局规则,整齐而逻辑,很讲究对称性。藏在深山里,少为外界事物打扰,始终保持着原生态……山也好,水也罢,从一草一木,到村民们简单的生活方式,莫不原汁原味。
根据《周礼·地官·小司徒》里有“九夫为井,四井为邑”的表述,井实质上是周代实施“井田制”的计量单位,按《晋书·地理志上》:“古者六尺为步,步百为亩,亩百为夫,夫三为屋,屋三为井,井方一里,是为九夫。”的解释,一井合九百亩土地。笼统来说,周代的井,实际就是现在的乡村,邑则是现在的城镇。清代的黄景仁显然也认同这样的解释,所以他在《岁暮篇》里说:“更闻井里喧,索逋百不让。”
与同样用“井”命名的王府井相较,大小井的“井”少了些“市井与喧嚣”,更多了些朴素和宁静,更率性自然,更真。
河面看上去很平和,波纹极规整,没有动静很大的浪花更没有旋涡,那些涟漪一圈一圈蔓延开去,如果不亲身站到竹筏上,那水面下藏着的“狂野”就很难被查觉。“最深的地方有几十米。”在河上摆渡了几十年的布依族老艄公一边说着,一边拿手里那根十多米长的竹竿往水里探,竟无法触到河底。从老艄公手里接过那根竹竿,也伸到水里,闭着眼感受水面下的世界:大大小小的游鱼,纵横交错的水草,从河岸飘落到水里后腐败了的竹叶、树叶,青蛙、水蛇以及一些不知名的浮游物种……大井河的水下世界自成体系,那些水下生灵都遵循着大井河的自由逻辑和谐相处并繁衍生息。
老艄公攥着那根竹竿继续拨弄方向。我们的筏子顺着水流的方向,老艄公脸不红气不喘,一边掌控竹筏的行动方向一边给我们讲述这个村庄的掌故。
“这里原来是一个苗族村寨,后来我们布依族的老祖先来了,就把他们赶跑了。”在大小井,几乎每一个上了年纪的村民都知道这个故事。六百多年前,某月日,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苗寨里进了外人,双方开始争执、吵闹、谈判甚至武斗。那时候,神秘的牂牁郡的大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是无法被大明朝统治者放在眼里的,两个少数民族为了获取一个小小村庄居住权而发生的摩擦无法传递到千里之外,摩擦也好,械斗也罢,君王对此毫不关心。你自打你的架,死了伤了他管不着也看不见。
没有政权统治,不受中央管辖,外敌来了也没办法求援,村里的问题还得村里自己的解决。面对强敌,这个苗寨的长老并不慌乱,马上召集村民开会商谈应对之策:还是谈判吧,能不动武就尽量不动武。
大井河的流动不缓不急,老艄公的讲述不紧不慢。“我猜想,那苗寨长老并非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否则不可能在外敌入侵时如此从容。”在当时,一小撮苗民的被迫迁徙是引不起多大关注的,他们很微茫,他们太渺小。苗族的长老立在河岸上,他对面的几个布依族汉子也是一脸疲态。他们其实很清楚,这些闯入者也许刚失去自己的村庄,都是社会最底层的可怜虫,正义与非正义根本没有什么界限。苗族长老清楚,如果不是被逼无奈,对方也不至于要来谋夺本族的地盘?在那个年代,哪儿都能碰上这种被驱逐的落魄者。
长老把世事看得透透的,并没有动怒。他很清楚,动怒很不必要,武斗更毫无意义,如果本族不强,该发生的事情终究会发生。这些人不来,也会有别的豪强要来。“我们老祖先就和苗族的长老约定,要比一比本事,谁能将这大井河的水弄浑,谁能喊应河流尽头的高山,那这个村子的领地和主权就是归谁。”撑船的老艄公看我们听得认真,继续道:“我们老祖宗便将黄泥巴藏着裤管里,只到河里去游了一圈水就浑了。派人爬到对面的高山上,然后这边一喊,那边就答应。”
就这样,寥寥几个布依族先民,轻易地取得了大小井村的居住权。
燕子飞到新的屋檐得先筑巢,人迁徙到新的村庄要先建屋。屋子要建在哪儿呢?布依族先民顺着大井河的流向理了理思路,最终找到了一块绝佳的风水宝地。原来大井河有三个出水口,从三个不同的地方弯弯拐拐,最后汇聚成了一条碧玉一般通透且又有些深邃的河。三个出水口,三条河流干道,缓缓地汇集到一起,那三条干道交汇的地方,有一大块平地,最宜建房造屋子。
我们的竹筏漂到几棵古榕下时,老艄公抬手指了指榕树旁的一片空地。“诺!就是这里。我们的老祖先,一开始都把房子建在这里,后来才一家家搬到大井河两岸,最后才分成了大井和小井两个寨子。”顺着老艄公的手,我没有看到农家小院,没有看到篱笆和栅栏,没有嗅到一点点烟火气息。对面是一大块空地,周围是密密匝匝的翠竹,间或还有几株榕树,中间是一栋门楼,两栋抄手游廊,还有一个小亭子。那门楼上俨然是几个黄橙橙的行书大字:三江屯堡。
哪有半点儿布依族原始村落的气息?
通过查阅有关资料,我了解到:所谓屯堡,虽说也是村庄,却是一处奉了朝廷的命令设置的军事基地。这样的村子里,村民大多来自军队,且又崇尚武力。若周边无事太平,屯堡里的人就是普普通通农民,假如发生叛乱,屯堡里的人就能很快变成军人,针对叛乱这发动致命一击。“按我们家谱上的说法,明朝皇帝朱元璋‘调北征南’,我们老祖宗就跟着军队就来了大小井,目的是剿灭这附近的地方叛乱。”提起三江屯堡,80多岁的黄德益(化名)老人说:“地方叛乱平定后,为了防止叛乱者‘反水’,朱元璋又是一纸命令,让这些军人们留下来屯戍。”
明朝针对南方土著叛乱势力的“调北征南”是在公元1382年,而罗斛县民族英雄的王乃起义则从1355年持续到1389年,两者时间上是吻合的。我约略推测了一下,大约是那些布依族先民赶走苗族人之后,又过了很多年,布依族人彻底掌控大小井周边甚至整个罗斛县,布依族人凝聚的力量终于到了朝廷不得不重视的程度,布依族的民族英雄王乃在罗斛县一声呐喊,也能让远在中原地区的皇帝坐立不安。终于,明朝皇帝决定“调北征南”,针对王乃这样的土著势力用兵。
王乃起义被剿灭后,有一部分军人被留下来,并朝廷悄悄地安插到罗斛县四周的村落里,成了“黑暗中的钉子”。这些人大多来自中原地区,这些人深明大义,甘愿埋没身份化身平民,甚至隐去了自己的汉族人身份。于是在大小井,在那块三江交合之处的小平地上,布依族村寨再次迎来了“入侵者”。
“其实我们的老祖先都是汉族人,后来他们和本地的布依族人通婚。“”黄德益老人指着三江屯堡的遗址,不无感慨地说。“就是在这儿,经数繁衍,我们的汉族老祖先竟都被同化了。他们从屯戍的军人转变成了普通农民,从汉族人变成了布依族人。”
在距离“三江”交汇处的屯堡遗址不远地方,大井河对岸田坝上的时蔬已经成熟,稻田里的禾苗越来越茂盛浓郁,几十米高的凤尾竹点缀在旁,绿意漫过眼睑。绿野里,一座寂寞的坟墓印证了我的猜测。墓前的石碑上是民国4年时间墓主的子孙所立,碑上的字迹还依稀可辨:“皇明勅封平西将军敬和罗公老大人之墓”。
从罗斛县的深山里的一个小村到应天府,路途何其迢迢?缺少通天本事没有特大功劳,又怎么可能引起皇帝关注?什么大功劳?我私自猜想吗,这个叫罗敬和的将军也许曾经与王乃兵戎相见,又或者他的生卒年远远地晚于王乃,曾经是三江屯堡的大首领,在平静的屯戍生活里兵不血刃地将来自土著居民的各种危机化解。不管怎样,罗敬和都为大明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起码,他当得起“平西将军”这个封号。
几百年来,罗敬和静静地躺在土里,任由自己的肉身溃烂白骨散架,最终全都变成一抔黑色的泥土,他的魂仍然护佑着这个宁静的村庄。
大井村村支书说,1954年最后一户人家搬离三江屯堡后,历经半个多世纪,原来的小村落,终于变成大井河两岸的两个寨子。
尘归尘土归土,那些驳杂的历史碎片已经散佚。站在竹筏上,再看大小井村的水,我愈发感到一种不可捉摸的魔力,那水面上倒影的一组由村庄、吊桥、古榕、藤蔓、凤尾竹组成的画面,正随着河面上的涟漪晃来晃去。在我心里,那些关于大小井村的东鳞西爪历史的碎片正在慢慢缝合,最后终于联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