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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家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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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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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走的村庄

1

西彭德,是一个庄子的名字,因彭姓人居多,故名。照例这庄子的附近该有另一个叫“东彭德”的村庄与之相对才是,但是随意找了个村民问了一问,附近只有汪河小寨,桃花乡政府,并没有心里的被唤作“东彭德”的地方。古人的方向感其实是很强的。东西相对,南北相对,本是古人居家的关键法则。修房建屋,多是座南向北,座西向东。这个村庄随意,没有东西南北,不存在天圆地方天方地圆,它只是懒懒地匍匐在一片丘陵之中。

从桃花乡出发,有条沥青路,平缓缓地通向一个叫“李家”的地方。在路两旁,远远地趴着些丘陵。别小看这些小丘,在当地人眼里,他们是山。对于那些年长的从来没出过远门的老头老太太来说,与泰山无异。近一些,再近一些,成片的稻田哦,绿油油的。

行走还不过一里,便看到一片白桦林,倚着个小丘,慢慢往四围的平地延伸。据说那些白桦树下本是一片良田,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长起了白桦树,一棵棵一簇簇一片片。看看那些树,浓荫密布一棵棵树苗子手腕般粗细,种下不过一二年。算算日子,一两年前,正赶上农民进城务工的大潮。兴许年富力壮的都到城里去了,留下一双双老人。田地里的活儿没人干了,眼瞅着就要荒。眼巴巴看着挺可惜,便种了这多树苗下去。

在那白桦林旁边,有条路,缓缓地向右面的丘陵上延伸。虽然也是水泥路,但没倒过沥青,明显窄了不少,两旁都是黄泥堆子。在那些黄泥堆子后面,一块块菜地里弥漫着可人的清香。自然,坡度是有的,但是走在那路上,却半点也觉察不出来。十多分钟以后,翻过那丘陵,眼前开朗起来:好大的一片田,有几块绿得发黑,有几块似乎刚刚换了新叶,碧绿碧绿的,还有几块,似乎刚刚下种,嫩嫩的叶儿经不住阳光的照射,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的。顺着领路人的手指,那是早稻,那是中稻,那是晚稻。我一一和这广大的田里的生灵们行见面礼。末了她又说:到了!

听这样说,我才把视线从那一簇簇稻苗中间移开,远远地打量过去,一个小村庄,已经进入我的眼睑。

记忆里,贮藏了很多村落的形貌,但和眼前庄子的不同。

我的家在云贵高原上。那里的山拔地而起,很是陡峻,走在山脊上,不得不摒住呼吸。山挤着山,山挨着山,山叠着山,一层又一层。在山与山之间,间或有一两个寨子,座落在山脚下,半山腰山,或者干脆在几座山夹着的地方。在那里,无论哪个村庄,要么须得一块难得的平地,要么须依山而建,无论如何是随意不来的。

而在我眼前,到处都是平地,到处都可以是建房构屋的地基,无所谓东南西北前后左右。一栋栋房子,或是泥筑,或是纯木结构,低低矮矮,一律瓦片盖顶。在众多低矮的房子间,偶尔会有一两栋很像回样子的楼房,比那些老屋高出了半个头,贴在墙壁上的白色瓷砖在太阳底下,闪出耀眼的光。显然,那是有钱人的府邸。

什么有钱人啊,不过就是在外面打了几年工挣,回到家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硬是把这房子给弄起来了。这话里自然有些同情的意味,还夹杂着些妒意。或者,仅仅是房子的主人并不过分的谦虚。

十二点整,顺着一条闪着金光的小路,我终究走进了那个庄子。

小路是混凝土铺起来的,很是平坦。那混凝土让我很是诧异,因为里面混合着一颗颗明亮的结晶体,如微尘一般,在太阳底下,反射出亮光。路的两旁,土坡子上长着蒿草,一堆堆牛粪压着蒿草,不远处,一棵秋树底下,正拴着一头大黄牛。

你看,栀子花。听到这话,我点了点头,然后抬起头,顺着领路人的手指看去,在一户人家的房檐底下,一簇栀子花已然开了。

早闻到了香味,就是不知香味从何传来。我笑着说。

我们这里到处都是栀子花呢。果然,一簇簇栀子花很随意地点缀在房前屋后,渐次涌进我的眼睛、鼻子甚至心里。

2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苦在心头。

这一走要去多少时候,盼你也要白了头。

哥哥你出村口,小妹妹我有句话儿留,

走路走那大路口,人马多来解忧愁。

紧紧地拉着哥哥的袖,汪汪的泪水肚里流,

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

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

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

也是一座村庄,多么静谧,多么寂寥。只有织布机里发出的“咯吱”,只有河滩上传来的阵阵浣女的浅笑,在从村东到村西的开阔空间里释放散发。一首《走西口》,却已传唱数百年。一本厚厚的中国历史告诉我,“走”实际上是迫于无奈的逃亡,准确地说是逃荒。“走”的人走了,留下的人暂且寂寞着等待着。这样想着,一个词串了出来。和歌里的村庄不同,这个庄子里只有老人。留守一词,显得更残忍了。

一个老妇人,斑白的头顶用别针别着一朵刚刚采摘的栀子花。眼睛已经凹陷下去,但是她还是微笑着,额头上的皱纹随着那微笑,愈发明显。她侧一侧身让我进了屋子,端了杯茶上来,然后很自豪地说:“伢崽妹伢们都出去打工了,每个月都给我寄钱呢!瞧瞧,这房子就是他们回来修的呢。”我抬头看了看,是一栋二层的小楼房,堂屋门前用砖块砌了一圈,围成一个小院的样子。院子右边有个大水缸,水缸旁边是个水龙头。左边是一块用费砖头垒出的的菜地,虽只几个平方,但那上面却应有尽有,茄子,大豆,黄瓜秧儿,辣椒苗儿。

一个老汉,刚放下肩上的锄头,便大踏步地朝我走来。先是向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把手往胸口擦了擦,然后伸到我跟前和我握手。我说:“孩子们都出去挣大钱了,田里的活儿干脆就少干一些吧!”老汉笑了个大哈哈,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烟叶,一边裹一边说:“那哪成啊!我们家的孩子,即便是飞得上天,他的根也还是在土里的。”之后他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边给我解释:虽然那些出去打工的青年男女们,虽然能在外面生活下去,但是总有一天落叶要归根,他们要回到这里来。留守的父亲母亲们,得为孩子们把属于自家的土地经营好。早中晚稻不误,引不了水的地方就种棉花种油菜籽种花生。

西彭德的这些老人们,除了自豪,除了等待,除了辛勤耕种,还剩下什么?没事的时候串串门子唠唠嗑,遇上了哪家有喜事,便赶过去恭贺恭贺祝福祝福。要不,编几段小曲大家传唱。

有些人家,青年夫妻常成双成对地出去,把孩子留在家里给老人照看。在农忙之余还得过问,我孙子成绩怎么样,在学校吃得饱没穿得暖没。

老人有老人的逻辑,老人总是很清楚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一方面他们期待着外出打工的子女归来,另一方面他们很安然地接受潜藏在心里的寂寥,很平和地为人处事。他们等待,但不像《走西口》里的主人公,那么炙热那么狂野。

3

庄子往西半里路的地方,躺着一条河。

河水清清的,在明媚的阳光下,光彩夺目。站在河堤上远远地看上几秒,眼花了头晕了心被迷住了。这条河叫倒水河,对岸是陈家河小寨。不过抬着头看了许久,终究看不到那个寨子,也许正猫在某个小丘背后睡懒觉呢。那些遮掩着村庄的小丘们,葱葱郁郁。有的长满了茅草,有的种满了花生,有的稀稀拉拉地冒出些棉花的苗儿。一条条曲折的地埂上,插着一棵棵小树苗,这一切倒映在小河里。微风吹向河面,水们经受不住挑逗,越来越激动,暗地里跳起了舞蹈,然后河面上有了一条条波纹。因这波纹,来自对岸的倒影愈发模糊,看不清形貌看不见姿态,只有那绿的颜色依旧。

其实,我不清楚到底是河水倒映了对岸的风景还是对岸的风景把河水染绿。我只是脱下了鞋,挽起了裤管往堤下走去。

河堤不是人工修筑的,是一条高高的地埂,草长在那埂上,仅几公分高,一根根直指苍天。脚踩上去,心里顿时感到氧氧的麻麻的。又走了几步,踩到沙滩上,真舒服。那细沙细细的柔柔的暖暖的,一脚下去,脚背马上埋进沙里去了。这是典型的流水沙,混杂着许多晶莹剔透的小颗粒,很细很轻不掺半点泥,像水一样。

河两岸的堤下都有沙滩,从堤下到水边约有七八米宽。在这个多雨的夏天,沙滩还能像平时一样袒胸露乳,确是难能可贵的。而这袒露的沙滩上还能零落地长出几株蕨草,就更显难能可贵了。

这么好的沙滩,让我也躺下了。像另一条河一样,任由血液流动,任由心灵之水波澜起伏。用一种近乎冷静的眼神打量蓝天白云以及掠过脸旁的风,然后舒了一口气。

太阳虽然并不炙热,但是躺着晒了一会,却也满头大汗,索性脱下衣服向河里走出。小时候母亲常耳提面命:“近处人怕鬼,远处人怕水。”意思是到了远方千万别下水里去,即便在怎么熟识水性。虽然我被眼前的景致迷醉了将母亲的嘱咐抛之脑后,但待到脚掌碰触到水的刹那,还是吃了一惊,随即有点为自己的冒失后悔。

最后仍然一脚踩下去,水既然还没有连脚背都淹不了。

河水冰凉冰凉的,水底仍然是细沙,但是和沙滩上的不同。沙滩上的沙很温和,而水底的沙透凉透凉的。让迷醉的人马上清醒过来,然后开始想象。

寂寞的河孕育了寂寞的庄子,寂寞的庄子里的人们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河流里甚至连丁点儿合乎情理的丁咚声都没有,庄子里老爷老太太们自导自演的“丑戏”自编的小曲已不复存在。河床上那些嬉戏打水仗的孩子们已经长成了青年走向他乡,那些在河两岸的田埂上放风筝的孩子们也不见了,那些蹲在河床上浣洗的姑娘们也不在了。

剩下的是穿越千万年的风,枯了又长长了又枯的草,以及白云苍狗,以及庄子里倾颓的古屋,以及时间、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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