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住的房子对面是一条狭长的小巷。对着窗外望,只能依稀地看见这些单调、孤独的东西。对于天空,我想象不出它的美丽。我也只能看到冰冷的天花板,我也不敢想象草地上欢快的声音,让风筝线在欢愉的孩子手中泼辣的、夸张的延伸。
在寂寞的时候,我习惯一个人静静地想心事,或者倾听窗下过路人的脚步声,虽然我并不认识他们,也不熟悉他们的脸-----但我熟悉这些脚步声。我可以随意指出这些脚步声哪些是老人的,哪些是小孩的,哪些是男人的,哪些是女人的。
有一年春天,我可以从床上直立起来了。这样靠在床头从窗户望出去不仅只是看到几个孤寂的烟囱了,还可以看到更多的楼群,甚至可以看到对面窗内一些事物,譬如:某个小女孩在练习弹琴,或者某个女人在窗下忙碌着什么。有一次我居然看到一个少妇正做出门前的准备。我十分惊讶她居然会有那么多的时间坐在梳妆台前抹口红、纹眼线。
是的,这些对于读者们是很无聊的,我也无意去窥视别人的隐私。然而对于一个身患重疾无法走路的残疾人来说,这些又让他多么的感动和向往。
然后我就看到树枝上吐出第一片绿叶,听到第一阵脚步声从我窗前走过。
二
我生于某年的一个冬夜。在故乡我度过了自己欢乐的童年。童年对于我,永远是记忆中的春天。回到父母身边的时候,我已经快中学毕业了。在故乡我学会了乡下孩子特有的吃苦耐劳。我也曾幻想有一天能顺利考上大学。然而突然有一天,一个冬日的下午,天飘着雪,洁白的雪花晶莹、透彻,使我想起那遥远的美丽童话。我就在童话中慢慢地品尝自己幸福的时候,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残忍地撕碎了这些美好的梦。我的身体“漂亮”地弹了一个弧线。我想那时我肯定如一瓣飘落的雪花,只是没有雪花那般轻盈。
三
我的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妹妹小时候生病打针太多,如今已是半痴不傻,也不识字。弟妹当中,数我文化最高,因而也是父母的希望,他们将整个心血都放在我的身上,可我却辜负了他们,还让他们为我操心。
我母亲长期有病,为了能使我有钱读书,连药都很少吃。她自己却硬撑着还不让我们知道。我家经济并不宽裕,父母又无固定的工作,看看现在的我,觉得欠父母太多太多,实在对不起他们。
住院期间,疲惫的父亲四处求爹告奶的向人家借钱。可人家都怕我们还不起而不肯借。后来,医院考虑到我们家的实际困难,给我减免了一些医药费,一位好心人主动给我们捐了一些钱。
在人生的天空中,有三颗星星最美丽:一颗是青春、一颗是生命、还有一颗就是伟大的爱情。然而我的青春、爱情都在那场事故中荡然无存了,独留下孤单的生命又有什么用呢?
我前后共做了七次手术。有一次手术我居然能听到医生的钢锯据在我身体的声音。我面目全非,体无完肤,四肢只留下右手大拇指,身体虚弱到了极点,被人扶起来都坐不稳,每天只能靠打吊针维持生命。我心灰意冷,人生路中,未老先衰,活在世间还有什么意义呢?有好几次,我都想到死。如果我能走路能拿东西的话,我可以自己找一瓶敌敌畏,或者把脖子悲壮地套在梁上的绳子里。然而,一个连自杀能力都没有的人,他又将怎样选择他今后的生活?
夜很静,风轻轻地吹。新疆的三月还是寒风料峭。别的病人都睡去了。我无法安眠。也许,对我来说,只有死才能解脱痛苦,也只有死才不让父母为我担心。如果我坚持活下去,父母看在眼里将痛苦一辈子,心疼一辈子;如果我现在死了,父母只会痛苦一时,时间久了,也就淡忘我的存在,因而也会忘记那份痛苦。
永别了,我的亲人!永别了,曾深爱我的人!我知道我将告别于世,可内心却是那样的平静。我终于可以解脱了!死,也是需要勇气的啊。我仿佛感到自己置身于一个空旷苍凉的野外之中,只感到身子轻如鸿毛,像雪花般轻盈飞舞,感到自己已经远离这个世间,又好像有人轻轻地唤我的名字。我想那声音是天使召唤我的,我是死了!真的,我想我已经远离尘嚣。
朦胧之中有人嗡嗡地说话,然后就有什么东西塞进我的鼻孔里,一根针管温柔地扎进我唯一的右臂,液体一点一点流进一个绝望男孩的血管里。
当我被抢救过来才知道自己还没有死。天啦,我怎么还没有死呢?我应该是死了的啊!
雪,开始融化。泪,也无声流下。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我看到一张美丽的脸的轮廓。清醒些,才看清那美丽的脸上挂着泪花。她用温柔的手摸着我的额头,说:“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你干嘛要选择绝食呢?你知道吗,万一你这个病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我无法向医院交待,更无法向你父母交待啊!为了世上所有关心、爱你的人,好好地活下去!勇敢地面对现实,这个世间不仅仅只有你才是残疾人,他们都好好地活着,为什么你就不能呢?”这位护士遂后找来一辆手推车,把我推到其他病房。
那时,震惊全国的克拉玛依“12.8”大火事故救治工作还没有结束,护士推着我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看。我看到一位十二岁的小女孩双臂双脚都没有了,独独留下一个身子,可她还在唱歌,歌声美极了。我还看见一位人民教师,为救学生自己烧成了一个植物人,所有这些,深深地震慑了我的心。
第二天,护士送给我一束鲜花。这是我平生以来第一次收到同龄女孩送给我的鲜花。
四
我终于熬过了在医院里最苦、也最难熬的几个月。
回到家后,我照样不能走路,由母亲护理着。我母亲身体也不好,长期这样护理我也不是一个办法,想想护士的话,我下定决心要自立,哪怕最简单的穿衣、吃饭、上卫生间。我是该自己学着干了-----我想:如果父母在哪一天突然不在了,谁来护理我呢?坚强下去,勇敢下去!我给自己打气。一次次的失败又令我伤心透顶。一家人又怕我想不开自杀,整天叫人陪着我。而我为了不让父母看出我的伤心,强作笑颜,希望父母也能开心些。除此之外,我又拿什么回报父母的恩情呢?
有一次,我学着擦屁股,结果擦得满手都是,母亲心疼,又是一阵好哭。
我的罹难也给家庭带来了很大的不幸。弟弟为了能让我有钱看病放弃学业四处打工。我清楚地记得九五年冬天,未满十七岁的弟弟半夜三更起来帮人装煤沫子,干了大半夜才挣六块钱。可弟弟高兴地跑过来对我说:“哥,你看,我挣了六块钱呢!”看着他满脸的煤灰和冻得红红的双手,我的眼泪不住地流下来。
我的身体一直差,动不动就晕倒。医生再三叮嘱父母要给我营养品补身子,可贫穷的我们连医疗费都是向人借的,哪再有钱买营养品?弟弟把他装煤沫子的钱一点点积攒起来,他终于有了五十元钱。他毫不犹豫地掏了出来买了一只鸡端在我的床前。全家人都说:“吃吧!”我含着眼泪吃了两块,弟弟在一边看着,那眼神,我至今也忘不掉。我无法再吃下去,便装着吃饱了的样子叫弟弟把鸡端出去平分掉。我知道,父母也需要营养,弟弟更需要营养啊!毕竟他还小,生活的重担过早地落在他的肩上。为了不使他们伤心,我故意地逗他们发笑,还唱歌。晚上,却捂着被子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哭了一次。
我恨命运不公平。对我,对我全家都不公平。仔细一想,天下所有的残疾人,难道老天对他们也公平吗?父亲经常鼓励我,要我坚定信念,人残志不残啊!
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死,要么自立。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又有一天,我看见床上有一只小虫在爬,便用我唯一的大拇指去拨弄它,结果它拼命地奔逃。于是,我又想:一个低级的小昆虫还这样如此热爱生命,更何况我是一个人,一个有理想的人!
那么,我又将怎样地把自己推销出去,去推销给社会、人生!
五
于是我便学做一名坚强者。
首先,得学会写字和走路。由于没有脚跟和脚趾,更加上伤还没有完全好,为了减轻脚底的承受力,我坐在一张方凳上挪动屁股,让板凳和屁股一起移动。有一天,我居然“走”到院子里来晒太阳,呼吸到大自然清新的空气,看到了天上的白云,自由的飞鸟。我是多么惬意啊!
我终于可以“走路”了!
渐渐地,我开始站起来,然后像小孩学步一样,艰难地迈出了第一步。
六
又是一年春天,我终于可以看见在我窗户下边走过的人们。我向这群不认识的人打招呼,并向他们微笑问好。那个与我同龄的护士送给我的那盆鲜花还没有死,此时正在盛开,吐着沁人心脾的芳香。
我呼吸着大自然的清新空气,虽然新疆的春天没有南方那么温和,有些残冬的冰凉,可我仍然热爱它。
冬天已经过去了,春天还会远吗?。
---本文于2000年获《女友》杂志社、《中国作家》杂志社、香港创意联有限公司联合主办的“第十八届全国文学青年”大赛新星奖,也是新疆在当年唯一获得此奖的文章,入选散文集《微醺之恋》。同年,被新疆人民广播电台选播,以激励青年奋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