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哑巴和我老乡，是我故乡的一位聋哑人。

哑巴比我年龄小，我和哑巴堂哥是小学同学。印象中我当兵之前村里人都遗憾叹息，说哑巴可惜了，人长的帅，又聪明伶俐，除了不会说话啥都比同龄人强，村里不管大人娃娃没有不喜欢哑巴的。我还能记起上初中的时候，经常有一个灵光可爱的小男孩，见人总是笑嘻嘻的，我们一下课他就跑进教室里踮着脚在黑板上画画，画啥像啥，连我们班主任杨老师都说，这孩子是天才的画家，可惜他连一天学都没上过。后来，我当兵走了就再没见过哑巴，到是偶尔听家里人说，哑巴他弟弟出生后和哑巴一样也是个聋哑人，但哑巴他弟弟却比哑巴幸运，被在县城啤酒厂当厂长的父亲和在乡政府当妇联主任的母亲送到了老家相邻的一个城市聋哑学校上学。后来，哑巴他弟弟在父母的关照下，还在县城啤酒厂财务科当了一名会计，再后来就很少听到关于哑巴的事了。

不过，哑巴他爷是村里出了名的精灵人，据狗娃他爷讲，哑巴他爷解放前是村里保长，见风使舵，横行霸道，动不动就替国民党抓壮丁，村里好多年轻小伙子都被哑巴他爷抓去当兵了。解放前，人精一样的哑巴他爷看到风向不对，就把自家20多亩塬地卖给了邻村一户人家，这户人家解放后被划为地主，文革期间受尽折磨。而哑巴他爷却被化成贫下中农。由于哑巴他爷工作积极，有文化会来事，解放后被任命为互助组长，再后来还当上了村里的支部书记。土改时，哑巴他爷主持村里打土豪分田地，光没收下村里大户和地主家的金银财宝就装了一柜子，经历过土改的老人都说，哑巴他爷没收下的金银财宝放在村部办公室一个柜子里，柜子里装的满满的，都把地面压了一个坑。到后来这些金银财宝就没有了踪影，爱管闲事的村民都说让哑巴他爷弄走了。改革开放初期，哑巴他爷就给自家盖了一个二层小楼房，村里红了眼的愣娃他二大见人就骂，哑巴他爷那个老坏种把没收下的金银财宝卖了给他家修了一座坟墓就是那小二楼。

最让村民可恨的是，破四旧的时候，哑巴他爷为了表现自己，带领村里几个“二杆子”拆了山神庙，哑巴他爷表现积极，冲锋陷阵，要砸山神爷塑像时，村里那几个“二杆子”都不敢上，就在这个时候，乡上领导来了，善于表现的哑巴他爷从自家屋里取了绳子系了圈，套在山神爷脖子上，呼喊指挥着拉到了山神爷塑像，据说当时山神爷塑像倒地的那一瞬间，惊雷一声，天昏地暗，恐怖的让全村人浑身发颤。哑巴他爷在这次拆庙中立了功，受了乡上表扬。后来，哑巴和他弟弟相继出生，长到三岁都不会说话。村里有威望的老人就说，这恐怕是山神爷显灵了对哑巴他爷报应。也就是这件事对哑巴他爷打击大的很，连哑巴他父母都责怪哑巴他爷，哑巴他爷从此像秋后的蚂蚱一天不如一天。逞能了一生、精明了一生的哑巴他爷最后落得如此下场，让村里所有人都没想到。原来受了哑巴他爷欺负的村民不仅看笑话，还说恶有恶报老天爷总算长眼了。哑巴他爷听见了也装着没听见，没过半年哑巴他爷就悄无声息地死在了他家一楼左边的那间房子里。

我从部队上退役的那一年回家探亲，正好是夏收季节，村子里瓜果飘香、庄家丰收，忙碌了一年的村人，利用麦收空闲请了戏班子在老戏台上唱大戏。虽然伏里天气热的像着了火，但一点都不影响村民喜悦的心情。我的心情也格外不错，一吃过饭要么去戏台子底下看戏，要么就到村子里转悠，因为在部队上的时候，每次回来匆匆忙忙。这次回来，我决定要好好转转，看看多年没有仔细转过的故乡，见见多年没有见的乡亲。就在我转到崖头塬上新庄子的时候，来虎他妈正在院子里数落来虎家的儿子，说不好好念书光知道耍，没文化没知识将来找不上媳妇不说，可能出去打工都没人要，就说专门念书哩咋每次考试都这么差。就拿哑巴教育孙子，说人家哑巴一天学都没上过灵光的像啥一样。来虎他妈的一番话被我听到了，我就追问哑巴情况。来虎他妈正在院子里收拾刚从地里收回来的白芸豆，我们老家人把这种豆子叫鸡蛋皮豆豆，豆子长得像鸡蛋，豆皮像鸡蛋皮。我小时候常有生意人来村里挨家挨户收购，说外国人喜欢吃。来虎他妈说，现在人生活条件好了，都留着自家吃了。

来虎他妈一听我问她，就给我说，我不常在家，也不知道哑巴他爷的情况，哑巴他爷不是个东西，那么聪明的两个孙子都因他的作孽成了聋哑人。来虎他妈说着，就让我拿竹竿自己去树上打梨、李梅、桃子吃。我抬头瞅了一眼，来虎家院子里和我家一样，栽了各种各样的果树，从春天盛开花朵，到夏天绿树成荫，再到秋天果实飘香，生活在院子里就像身在世外桃园。我和来虎他妈说话间，一会儿松鼠不知从哪跑来了，就蹲在我俩面前静静地望着，好像能听懂我们说的话，一会儿又窜在树上，顽皮的像村里的孩子。还有几只叫不上名字的小鸟，长得十分好看，黄色的羽毛像漂亮的衣服，褐色的小嘴像在唱歌，在我们头顶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正在收拾豆子的来虎他妈嫌打搅了我俩说话，就扬了一下手说：“快去，人说话哩别嘈了！”小鸟就扑棱棱一声飞走了。

来虎他妈说，哎！咱村里人都要儿子哩！现在的彩礼高的让人没法活。给娃娃说个媳妇动辄十几万、几十万，咱农村里人哪有这么多钱啊！家庭条件好的，娃娃有出息的，找个媳妇彩礼还能低点，再低也得十几万，家庭条件不太行的，娃娃稍微不灵光的彩礼就得二十多万、甚至三十万！就一个劲地问我吓不吓人。我当然觉着高的离谱，彩礼是农村人的习俗，象征性的要点是可以理解的，不能像卖人一样，这是违法行为。来虎他吗听我这么一说，就停下手里活计扳着指头给我学说村里谁家娃娃找媳妇都花了多少钱。说本来还能过的起的家庭，却因娃娃找媳妇，一下子穷的翻不了身。

说着，来虎他妈就给我说哑巴找媳妇却是村里的例外。我就问怎么个例外，我知道哑巴找媳妇应该是很困难的。来虎她妈看了我一眼，说哑巴才不困难哩！我一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来虎他妈看我不明白就给我细说，哑巴他姨家有个姑娘长的漂亮、还有文化，是咱县上二中毕业的。哑巴他姨就看上了哑巴，说哑巴虽然是个聋哑人，但很聪明好学，人又长的帅。不光是哑巴他姨看上了哑巴，连哑巴他姨家的姑娘也对哑巴情有独钟，自小和哑巴一起长大的姑娘，对哑巴表哥早就有了好感，再加上哑巴家庭情况好，父母都干公家事，家里富足不缺钱。哑巴的婚事没费一点劲，很快和他姨家的姑娘结婚了。婚后哑巴和他表妹生活的幸福美满，村里人谁见了都羡慕。

更让村里人羡慕的还在后头，过了差不多两年，哑巴和媳妇去新疆打工了。这一消息一出来，村里好多人不敢相信，连村里的老人都想不通，一个聋哑人去新疆那么远的地方打工好像不大可能。就在村里人不断疑惑的时候，春节到了，哑巴和媳妇回来过年了，大家一看哑巴和媳妇穿的比以前更攒劲了，听哑巴他爸说，哑巴不仅在新疆找上了工作，还找了一个不错的工作，在一个钢窗厂当电焊工。没出过门的村里人大都不知道电焊是干啥的，只有外出打工回来的年轻人知道电焊这个工种。哑巴媳妇说哑巴聪明好学，先在钢窗厂当学徒，过了三个月就掌握了电焊技术，厂里领导看哑巴好学勤快，特批哑巴提前转正成了一名正式的电焊工人。哑巴媳妇说，现在哑巴一个月工资比咱乡上韩乡长还高一千多元哩。说这话的时候，哑巴媳妇是一脸的自豪和骄傲。来虎他妈无不赞叹地对我说，人只要聪明好学，象哑巴这样身体有缺陷的人照样能干大事。

这就是我对哑巴间接的一些了解。我从部队退了后来到新疆，我在一家公司办公室工作，刚到公司先是熟悉情况，每天除了写材料外，一有时间就去公司各个地方转悠。一天下午，我去了公司下属的一个物业公司，刚到了物业公司门前，和公司的周经理聊天，迎面过来了一位穿工装的小伙子，手里提着管钳，身上背着工具包向我走来。周经理给我介绍说，这是咱公司一位优秀的维修工，正说着他面带微笑向我招手，我发现他只是微笑而不说话。周经理看我疑惑，就对我说，他是位聋哑人。他就向周经理比划着，我看不明白。周经理又向他摇头。他又比划了一阵子。周经理犹豫着对我说，他说他认识我。我突然一想，是不是村子里的哑巴，看的面熟熟的。经过周经理的一番翻译，我才知道他就是我们老家的哑巴。我就更加奇怪了，从没想到能在新疆这么大的地方见到了村子里的哑巴。我说我和他有缘分。哑巴见我这么说，就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周经理说，哑巴说他早都看出是我了。又要邀请我去他家坐坐。我一听当然高兴，答应去他家看看，毕竟在新疆这么远的地方见到了老乡，当然高兴。

就在那天下午，我和周经理一块去了哑巴家。哑巴住在公司分配的宿舍里。到了哑巴家门口，周经理指着门上一个开关，这个开关看样子是自己制作的，还用红油漆刷了一下，非常醒目，即就是光线不好的时候也能看见。说哑巴的聪明在公司是没人能比上的。周经理又说，这个门铃就是哑巴自己发明的，他听不见声音，只要来人摁一下开关，屋子里的灯就亮了，哑巴一见灯亮了，就知道来了客人。说着周经理摁了一下开关，果真哑巴开门了。一进哑巴家，虽然房间不大，但收拾的非常干净，哑巴媳妇在离公司不远的一家三星级宾馆当服务员。用周经理的话说，哑巴媳妇是把家当宾馆来收拾了。我和周经理去的时候，正好哑巴媳妇也在家，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身材苗条，漂亮周正，如果哑巴是一个健康人的话，两人十分般配。哑巴媳妇给我和周经理当起了哑语翻译。哑巴说，他下午一眼就认出我了，说我有一年回家探亲他见过我。我佩服哑巴的记忆力。哑巴媳妇说，哑巴的记忆力超长的好，可以说是过目不忘。我是知道的，当人的听力和语言障碍时，记忆力和眼力就超长的强，哑巴就属于这种类型。周经理说，哑巴是公司里的红人，不仅集团公司董事长十分喜欢，就连小区住户都喜欢哑巴。哑巴每次去给住户维修，服务态度好，活干的利索彻底，走的时候还要把维修现场清扫干净，哑巴还爱帮助小区里的住户，小区里有好多维族老人，子女不在身边，哑巴经常利用业余时间去家里帮助打扫卫生，更换灯管，别小看了像更换灯管这样的小活，小区里去年就发生了一位维族退休老大爷不听老伴劝阻，非要自己换灯管，结果没站稳从凳子上跌了下来，摔的住了一个礼拜医院就走了。哑巴经常给小区住户义务维修煤气灶、维修网络电视、维修小家电、更换灯管等。

周经理问哑巴，那个维族姑娘现在还追他吗！哑巴一听就一脸的羞涩，他用手比划着的同时一把把媳妇搂过来吻了一下。哑巴媳妇给我们翻译说，哑巴说他最爱的还是她。周经理说，哑巴可讲究了，平时穿的衣服都是名牌，又把自己收拾的干净利索，加之哑巴长的就帅，经常引来姑娘对哑巴的注意。哑巴原来在一家钢窗厂当电焊工，一次，物业公司周经理请哑巴来焊小区围栏，被懂工程技术的董事长看见了，说哑巴的电焊技术好，就让物业公司把哑巴从钢窗厂挖来了，到了公司后，由于董事长对哑巴重视，他的薪酬待遇比在钢窗厂高了许多。

后来，我因工作调动来到了陕西西安，过了差不多四、五年，物业公司的周经理已经升任集团公司副总经理。周经理来陕西公司调研，我和他说起哑巴时，周经理说，哑巴已经辞职两年多了。我疑问咋辞职了。周经理说，哑巴比咱俩都聪明，他在公司挣了几年钱，稍微有了点积蓄，发现干洗店生意好，就回老家去了，在他父母的帮助下，开了干洗店。听公司里和哑巴还联系的员工说，哑巴在他们县城和市里开了两家干洗店，生意好的很，现在的哑巴已经成老板了。还说，哑巴回老家的第二年生了个胖小子，孩子聪明的很，身体一切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