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从淡绿色的窗帘外挤进来。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不只是何时被抬进来的。她只记得母亲那无情的话语和那祈求的目光。在母亲和他之间,她就像无力靠在牙缸中的那瓶牙膏,在两指间求生。路只有一条,她该怎么办呢?那忧郁的目光那一声声拨动心弦的呼唤。
生活常常给寻觅真正幸福的人套上锁链,常常让寻觅者在链扣中寻找出路。
“丫、丫……”是他在呼唤吗?
他吃力地睁开坠着铅锭般的双眼。啊,妈妈,我真的好怕你啊。母亲那双粗糙的手紧紧攥着她那冰冷的手。
“放开我,放开我。”她努力的想挣脱他的双臂,然而她是无力的,像只温顺的小绵羊,任同伴亲吻。
“把雪储藏起来吧。多可爱的雪啊。”她说。
“你想把一个冬天给藏起来吗?”他笑她的天真。
“如果可能。”她的语气是肯定的。
雪地上,清冷的月光下,两双清晰的脚印踽踽而行。
他抓起一团雪,团了团:“给你,请你把着洁白的感情珍藏起来吧。她是纯洁的,但也是冰冷的。”他的神情那样严肃。
她疑惑地接过那团雪------
洁白的墙壁。
屋内什么时候涌进这么多的人,那一声声虚情的问候,那一声声假意的关怀。呵,人们,你们为什么总在悲剧谢幕之后才伸出友谊之手,为什么你们总是虎视眈眈,硬要在本来就耳软的人身边吹冷风呢?
“冷吗?丫。”他脱下棉大衣,递了过去。
“真有点冷。你呢?”她的声音似乎在颤抖。
“没什么,我是男子汉。”男子汉在这料峭的寒风中就不瑟瑟发抖吗?
呵,恋人,是什么力量让你们融化一个冬天。
橡皮胶管狠狠地摇了她一口,她猛然醒悟到自己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不能像拍打蚊子一样轻轻地弹掉那疼痛得一口。
母亲狠狠地断言:“如果他在一天之内能拿出两万多元钱,我就同意你们的婚事。”
妈妈呀,女儿不是商品呀。她流着眼泪,跪在母亲的面前。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跪在地上求人。
“起来吧,以后你再敢和他往来,你就不要喊我妈,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女儿。”母亲丝毫不为之心动:“他不就会写点什么、编点什么,顶吃、顶用、顶穿?哼。”
是谁碰到了输液管,无情的针头又重重地咬了她一口。这一口好像咬到了心里,好痛啊。
绿色的窗帘被推门而进的风掀了起来。
“发表了,发表了。”她兴冲冲地拿着一本书闯了进来。
“《中原文学》。呵,在那儿,在哪儿呢?”她兴奋地放下手中赶织的毛衣,急促地翻阅着。有时,短暂的寻找比长期的等待更令人不安。
“祝贺你,真心的。”她走过去,把她那张由于兴奋而泪盈盈的脸贴在那张红扑扑的脸上。
“哭也没用!”母亲吼道。时钟“当当”地敲了十二下,母亲依然毫无倦意地训斥着。屋外那半边残月吃惊地张着大嘴。
病房内,那十五瓦的灯泡疲惫地睁着像贫血一样发黄的眼。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好像一个长途跋涉的人终于找到了旅店。呵,我是插足在他与巧巧之间的第三者吗。巧巧像废纸一样地丢弃了他,而我却拾起这张满是诗文的纸,可现在,我也不得不将你放弃啊。原谅我吧。
“只有这么一朵啊。”他把那支塑制的黄菊花插在床头的瓶中。
“一朵就一朵吧,总有一天它会像并蒂莲一样盛开。”她犹豫地说,无精打采地编织着毛衣,手指上,一道深深的痕迹。
生活的湖泊并不都是轻舟荡漾,有时也会被寒流袭击。
窗外,一片片黄叶在秋风中飘落。
他是那年大学毕业后来到小站上工作的。他来的时候出了身边所带的几本诗集和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外,什么也没有。身上的变了颜色的毛衣也是姐姐几年前为他编织的。唉,落魄的小诗人人,假如你能做事别那么死板,别得罪上司,你能被发配到这儿来吗?咱们能有这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相思情节吗?
怀着好奇的心情,当她走进他的生活时,他的心胸坦荡,他不竭的诗情深深吸引着她,他们就这样在诗歌的天空下坠入了不能自拔的爱河。
那是他吗?那就把《小径》写成“扭曲的痛苦”,把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隐私大胆地写成“床边/并排放着两双沾满泥土的/鞋”的他吗?啊,李国文,你为什么要把三十年前的于而龙和三十年后的于而龙刻画得那般钟情?芦花,你真幸福。你的石湖风波浪涌,而我得小诗人的心湖就风平浪静吗?还有你,斐多菲,我能成为在“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的”小鱼;我能成为在“稠密的/树林间做窝、鸣叫”的小鸟;我能成为在“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的常春藤……吗?
人在怨恨的时候,会不择手段地埋怨认识或不认识的所有人——生活的逻辑就是这样,似乎只有去埋怨他人才可超脱自己。“羌笛何须怨杨柳”呢。
是的,当一个人自己绑上自己的手脚时,她(他)是很难挣脱困境的。
憨厚的父亲吧嗒吧嗒地抽着呛人的烟叶,一缕青烟涌进鼻孔,苦辣辣的。
“你倒是说话呀。怎么,丫头就是我一个人养的?”母亲打掉他手中的烟袋。
“哎,我有什么法子。孩子大了,由他们自己做主吧。”父亲无力地捡起地上的烟袋,吹了吹,磕掉烟灰。父亲的观点很明白,只要孩子看中的,决不会差劲。他相信自己的孩子。呵,父亲,现在只有你理解你的女儿。
“什么,由他们做主?哎,闺女,那鬼小子用了什么招数将你灌得神魂颠倒,以身相许?”
泪水是两汪不竭的清泉,永远洗涤着受伤的心灵。
“他对你非分了吗?”母亲穷追不舍。
父亲不愿意听,走开了。
生活的苗圃中盛开的不都是鲜花,有荆棘,也有带刺的小草。
母亲似乎真的疲倦了,闭目养起神来。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输液管中有节奏的“嘀哒”声搅得她难以入眠。窗外,皎洁的月光映照在淡绿色的窗帘上。
“丫,你真的要和我分手吗?”
“我真的无能为力了。”她像一只折了桅杆的小船,顺水漂流。
人在最悲观的时候,往往会相信命运,相信那根本就不存在的上帝。就像在浪涛中绝望的人,视稻草为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心灵上拥有暂时的慰籍。阿Q弄不懂“现在世道怎么变成了小子打老子了?”就像她也弄不懂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要受到别人的支配一样。
她丢失过耳环,那是慈祥的奶奶临终时留给她的。她丢了一只。所以她说,“命中注定我要丢失一次,尽管是心爱的。”
三月是难熬的。风呵、雨呵、雪呵。春天,正当万物萌芽之际,母亲那把无情的野火烧焦了你我刚刚萌芽的种子。这不是一个凄风苦雨的年代,可为什么在两汪镜泊般的湖面上,会袭来寒流呢?让我在心中默默地向你祝福吧,祝福你的事业之树常青,祝福你多灾多难的爱情之树能盛开一朵真挚的花。
屈服是一种解脱,有时像囚在笼中的小鸟,但心中时时向往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她已不记得她是怎样服下那么多安眠药的,也不知道是怎样被人们急匆匆地送进医院的。在她的脑海里只有两张脸,一张是母亲冷酷的脸,一张是父亲无可奈何的脸。但最清晰的还是父亲那张充满抚爱的脸。呵,父亲。
生活的月亮并非都像中秋夜时那般明亮,更多的是布满凄冷。
“我能做得我都作了,你还要我做些什么呢?”那乞求的目光令人心碎啊。
的确,她已作了恋人所能做到的一切。爱情的天平上,唯有心与心相称才能保持平衡。
窗外,是谁在唱《十五的月亮》,那跑了调的月亮啊。
她侧动了一下发了酸的身子,无情的针头又重重地咬了她一口。此刻,她毫无倦意,过去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清晰地在脑子里回映出来。那充满辛酸的拷贝翻版……窗外,似乎有人在走动。
他们的爱情就像草叶上的晨露,每天来的那么晚,而去的又那样的早,见不得阳光。露珠也有罪吗?
她躺在床上,静静地勾勒着那位没见过面的白马王子。难道我真的要和那个素不相识、比自己大许多岁的有温气的肉体搂抱一辈子,为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原谅我吧,痴情的小诗人。我知道你所发表的每一首诗都是给予我的一份爱啊。我不是你的抒情诗,你依旧是我的梦。
别恨我,别恨所有的女人,尽管她们曾经伤害过你,但请你别恨。
爱情既是疾驰的马鞭,又是一口难以预料的陷阱;既是充足的气球,又是刺向气球一根看不见的银针。
崎岖的道路,对于每个人来说总是艰难的,有时它会让人一头栽倒。女人在经历过磨难之后会舔噬自己渐渐愈合的伤口,而男人则一辈子也难以忘却那段曾经跋涉但又未能达到终点的旅程。
月光静静地流泻着,它无法透过厚厚的窗帘射进来。她躺在床上,任凭母亲那双操纵自己命运的双手操纵着自己人生的方向。是走向沼泽,是驶向荒漠。
人往往在追求中会遭遇到扑面而来的风沙,往往在风沙中迷失方向。真正的爱情却得不到公众的赞许,而同床异梦的爱却要贴上膏药或裹着绷带、捏着鼻子去生活。
月光似乎黯淡了下来,然而在她心头升起的那轮明月,却怎么也冲不出厚厚的云层,放射出属于自己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