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沙土裤,上世纪五、六、七十年代的农人,定会眼睛一亮。
那裤没裤腿,就一扁圆型、直筒的棉布口袋,六七十公分高,上端略窄,裤前片左右有一处盘带扣,相对应的,裤后片两侧也有两根盘带,扣带相隔的距离,正好与婴儿的肩一样宽,扣上它,就起个固定作用。
那天,在公园散步时,与80岁的老父亲聊起来,老人家混浊的眸子一下子亮了:你姊妹仨都是穿沙土裤长大的,那年代,家家户户都这样。有了它,小孩吃喝拉撒就甭管了,尿床也弄不脏被褥。老父亲一本正经地说着。
“这个,当然知道啊,可不记得我穿沙土裤的样了;只记得给弟弟妹妹做沙裤的事儿了。呵呵!”
时光要回转到上世纪七十年代。
那年,我七八岁的样子,是家里的老大。记得弟弟出生不久,入冬的一天下午,我放学了,父亲就推上带俩篓子的独轮车,放上铁锨,叫着我朝村东头的河滩走。
河水很蓝,挤进了远处的天色中。河滩里空荡荡的,干黄的茅草紧紧地攫住大地,生怕被无边的东北风卷去。
我系住带大耳朵的黄帽子,双手在袖筒里交叉着,不停地跺脚。父亲这儿铲铲、那儿挖挖,用铁锨铲去地下的茅草根,突然,约一尺深的地方,略带些许湿意的沙土裸露出来。父亲弯下腰,伸手捏了捏,“嗯,是它!”,就见他朝左手上啜一口吐沫,双手一搓,扶着铁锨把,右脚狠狠一蹬,锨一翘、一扬,十几个来回,就装满了一车沙土。来,前头拉车去!我弓着腰、父亲蹬紧双腿向前拱,小推车吱吱地爬上了河岸。父亲跟我说过,推小车是他一辈子的绝活,有时候困极了,还能推着车子睡一会。
这些沙土,因多少混点土,略带粘性,有时是粘成一小块。在北墙根晾晒的时候,母亲就用铁锨拍碎它。几天后,用筛子筛去沙土中那些大粒的沙子和其他杂物;再用小细箩筛,留下来的就是那些摸起来细滑的沙土了。我抓起一把,用力一攥,沙土从指缝间流下,又爽又滑,特好玩!
晚饭后,母亲找来大锅,放上沙子,烧火炒沙。随着母亲手中铲子翻动,看着锅里这些不粘连、意簇拥,从高处不断向流下的沙土,心生好奇,就接过铲子去翻。啊!好烫!我蓦地缩回手来,第二天早晨,中指指头上起了个绿豆大小的白泡。母亲说我用力太拙,炒沙土是功夫活,得用巧劲。火候到了,沙土里那些活物、菌类的东西就都烫死了,或浓或淡洋溢出丝丝腥土味儿。
等到沙土变成红褐色或灰紫色时,就算炒熟了。凉却到不烫手时,母亲就装进早已缝制好的、相当于弟弟腰一般粗的那个筒袋里,把弟弟光溜溜地放在温热的沙袋里,这就是所说的穿沙土裤了。这当儿,沙土不能放得太多,也不能太少,刚没过小屁股正好。每每这时,弟弟就在沙裤里乱动,嘴里还咿呀地叫着。看得出,他很享受这沙土世界的温馨---现在想来,可能是沙的柔滑性与母胎中的水柔性太过相近的缘故,所谓初生婴儿不怕水,或与此同理吧。
玩得差不多了,母亲就将弟弟平放在床上,沙土裤里的沙土也放松地平缓着。母亲轻拍沙土裤,弟弟灵感似地,慢慢闭上眼睡着了;母亲轻声地道,这宿能睡个囫囵觉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母亲把弟弟从沙袋里抱出来,用手抹掉挤在股沟皱褶处的几粒沙子,重复上述程序给弟弟换上新沙土。
我分明看到,从沙土裤里换出来的这些沙土,因尿液浸渍略显湿意,小巴巴浑身也吸附了些沙土。母亲将这些沙土倒掉,攒个差不多,就运到地里又回馈大自然了。
这就是一个完整的置换沙土裤的过程。如此,经历一个、也可能是两个寒暑过往,弟弟就不用再穿沙土裤,而是改穿开裆裤了。
也就是从此之后,沙土裤淡出了我的视线。
这些场景过眼的时候,父亲仰头看天,说:你奶奶说,我也是穿过沙土裤的;小孩子火气大,穿上它败火不说,还弄不脏大人的衣裳;赶上家里有客来,更不耽误大人做饭,孩子拉了、尿了,沙土裤一抖擞,新的、干得沙土就围拢上来,孩子的皮肤该怎么舒服还怎么舒服。
听着父亲的述说,联想到上次在火车上与鲁西北的一位大哥看到黄河沙滩、共聊儿时穿沙土裤的事情,又想到自己几年前赤脚穿梭在晒热的沙土里治好了脚气,不由得叹服先民们的创造,叹服他们生于自然、利用自然的生活智慧,人类生命的密码就在大自然的怀里。
(此文曾刊登于《散文选刊》(下半月)201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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