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徐可顺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正值我读初中。
那年冬天,放寒假了。除了帮父母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儿,就经常听到他们盘算事儿:快年根了,老大的裤子不能再穿了、老二的棉袄得换棉花了、老三个子长了、裤腿短,得买新的了,过年来人得买几斤鱼、肉吧……听着这样的絮叨,感觉家里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可整天地里来地里去的,庄户人家哪有什么进项。最后,父母商定把埋在南墙根下雪地里的香菜拉到城里卖了。记忆中,逢年都是指望这点菜能卖个好价钱来置办年货的。
腊月二十六晚上,父亲赶集回来,接着装满一平板车香菜去济南卖。由于路途近百里远,担心父亲一人拉车太累,我又是长子,就毛遂自荐与父同行。父亲上下打量了下我这个半大小子,也没有说什么话。这时,母亲给我爷俩下熟了一锅热腾腾的面条,唠叨着进城里卖菜嘴要甜、架子要活泛,别亏了肚子。爷俩每人三碗面条下肚后,整装出发。结伴同行的还有胡同里的我大舅、小舅,他兄弟俩也拉着一车菜盼望能卖个好价钱。在那个年代,虽说是拉车徒步进城,但也并没觉得多苦,总感觉大年三十前进济南是一种生活仪式、是绕不过去的;也颇有带着希冀去战斗的意味――殊不知这是一场因音讯不通而输不起的“赌”。
晚上七点多,两辆地排车像拉着一座小山,一前一后出了村头。这是我有生以来首次进济南府,心里还想着终于可以看看“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百里之行,之于我虽说是一件毅力与体力的磨验,但倍感欣悦,脚步迈得也特轻盈。“我有劲吧?!”一路上我驾辕当主力,与父亲说笑着,不觉间,到了龙山大桥。刺骨的寒风,无法阻挡我们周身洋溢的热情,汗水在棉袄、棉裤与肌肤间无声地来了个大面积亲密粘贴,一会就变得冰凉起来,浑身不自在。
歇息了约一袋烟的功夫,父亲磕掉了烟袋锅里还带点小火星的余灰,“还有一半的路就到济南了,你在一边拉绳,我在中间驾辕!”“为啥要换位?!”“这一路上我几乎没使劲,是你拉着车跑,后来就感觉你的劲不如刚开始的时候大了!”想想已浸汗被风吹凉、紧贴在身上的棉衣,我就到边上拉车。为了能使上劲,证明体力还行,我就把拉绳缠在自己穿着棉袄的左前胳膊上,绕过肩膀把绳拉得直直的,车轮“吱吱”欢笑着吻过脚下每一寸黑亮亮的路面,慢慢向前翻滚着。
漆黑的夜空里,除了晶晶亮的星星从四面八方挤着眼注视我们外,苍茫间就只剩下四人步调不一的“噗噗”脚步声。间或有小吉普车颠晃着大灯,“嘀”的一声,从身边驶过,眼前的光亮瞬间洒向身后,留下眼前片刻的幽黑;也有从身后赶超过来的车辆,远远地就把我们收拢在渐亮的光束中,俨然戏中主角范儿……
第二天早上约九点,太阳升到头顶时,我们来到了王舍人大集。经历了一夜奔波,人困马乏。父亲看看我,拿出两角钱让我去买点吃的。我这才感觉肚子在“咕咕”不停地唱歌。可当我抬腿迈步的时候,突然感觉抬起的脚不敢落地了,好像没有了知觉——不,也好像脚地板暴露出来,不敢触地了!是怵了吧?我再试另一只脚,一个样,也不能迈步走路了,一走就疼,是从脚底沿脊柱瞬间传到头顶的那种疼。
这些,被父亲看进眼里。“他小舅,孩子脚不能走了,你先驮他回家吧,菜,我和他大舅卖!”小舅骑回程备用的自行车,用了不到4个小时就把我驮回家;而我们拉车用脚丈量这百十里地却用了近14个小时,时间的反差诠释着负重前行的艰辛。
这都是为着心中的那个年啊!打字间隙,我长舒了一口气。
一天后,我的脚慢慢能动了。我们姊妹仨就常去村西头看父亲回来没?又过了两天,终于在大年初一下午,一夜未眠、眼睛有些红肿的母亲带我们再次来到村头时,正好看到由远及近拉着车、拖着疲惫身子缓缓走来的父亲和大舅。他俩一脸灰土、面无表情。父亲低着头,似乎是自言自语:“年三十中午就开始返程了……”我向车上看看,用草苫和破棉被盖着、还未卖出的香菜足有半车多……
父亲这年根儿的一赌,直让我心头憋闷,莫名的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也是这一赌,让我猛然读出了那段时光中之于我、之于我家的过年的滋味,更读出了父亲在那个年代对我、对我们家的爱……
那年,还有七天我就满十四周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