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面
狗眼看人低。社会似乎到了一个以贫富论卑尊的阶段。
我却从不敢以衣帽取人。因为除了贫富之分,人还有高矮之分,黑白之分,好坏之分,男女之分,死活之分,等等等等。
今年三伏天的一个中午,我在北大街“东东包”吃饭,座位靠近吧台。
等餐时,看见一位灰衣老者。注意到他是由于他与众不同的装束和体态,但一直没能看清他的脸。
那身灰衣灰裤应该很有年代了,肘、肩等吃力的地方已经稀薄如纱,却不破,不脏,衬托着他挺直的腰板和利落的身材,让人不禁乱想:换一副行头,他会站出一份怎样的威仪?
可他并不知道身后有眼。在服务生连珠炮般的报出了菜单以后,他停了片刻,问“有面么?”,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是道地的关中乡下口音。
服务生舌头一翻,一串连珠炮再次响起:”牛肉面、担担面、红排面、西红柿面、炸酱面、打卤面、刀削面……..”
“多钱?”
连珠炮第三次响起......
他不说话了。等服务生打发完别的食客,他又问:有素面么?
我盯着他站在吧台前的侧影,心里一阵悸动。
几十年前,除了五分钱一个的蒸馍,西安城里最便宜的就是八分钱一碗的素面了。后来,随着饥饿和贫穷的渐行渐远,素面连同围绕它的所有记忆,早都被人扔到了南山拐角。
服务生很年轻,自然不知素面为何物。她莞尔一笑:啥?素面?没有。
老者迟疑了一下,转身往门外走去。离我最近时,我看见他的肩上挎了一个比衣服还要老旧的包。
外面骄阳喷火,正是三伏晌午大热天。
我迟疑了一下,随即拉起挎包朝门外走。
人流中有个灰色的背影,在阳光下反着灼热的光。
我犹豫起来。我问自己,我去干什么?给他钱还是拉他进来吃饭?
东东包里很凉快。我坐回原位,吃完了一份包子和一碗粥,索然无味。
出门时我想,没有追上去或许是对的。因为苦难中的尊严,不容侵犯。比起挨饿,被怜悯或许更能摧毁人的意志。
但让我不安的是,他会不会是我早已过世的父亲幻化了外形,来试探我的善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