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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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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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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大衣

那时候没有富人。当官的穷,百姓更穷。

除了巴望着每月买粮和发工资的日子,人们也尊敬着秋天。因为在这个萧条季节某个并不萧条的时点,各个厂子都会打开库房,给职工们一人发一身劳动布工作服。就连我们那个作坊式的小厂,也不敢不认这个卯。只不过我们的工作服大都是用更便宜的化纤布做的,不遮风、不隔油,软塌塌的还闪着光,谁穿上都像贼。人们把这种类似于戏装的衣服叫“呼噜噜”。

一九七七年,地气东移,生活往正向回归。又过了一年,刚入秋,工友们就听说,好多个厂子都买了呢料,当工作服发给职工。我们厂也派大头王和李爱花去布庄看货了。

有天晚上,大概是礼拜六,妈把我和当知青的妹妹叫进了大屋。单人床上放着两块呢料,一块深蓝,有些稀薄。另一块是黑的,很瓷实。深蓝色的是我们厂发的,黑色的是母亲厂里发的。

妈指着黑色料子对我说,这块全毛的你拿去做了,到最好的裁缝店。别怕花钱。接着,她又拿起我发的料子对妹妹说,这截混纺的给你。

 “你呢?”我们问妈。

 “我有。咱仨一人一件。”

 第二天晌午,妹进了街南头的小裁缝店。我则买了最好的衬里,到南大街的克利服装店量了尺寸,定做了一件斜插兜的短大衣。

 在我和妹等着取衣的那几天,妈独自开始了她的大衣工程。

 先是我发现单人床上铺了多年的人字呢薄毯不见了。第二天,我在后院的晾衣绳上看到了它。

 “这东西做短大衣刚够。颜色浅,我把它染了。”一回头,只见妈站在我身后。

 “做大衣?这啥呀,难看死了,不成!”我生气了。我不能容忍妈穿着用旧毯子做成的大衣去上班。妈那时在服装厂作质检。

 “咋不成,做好了衣裳你再看,不比谁的差。”这个“谁”,一定是妈厂里那个尖嘴利舌的于组长。

 清理阶级队伍那年,在父亲被戴上白袖章的第二个月,于组长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当众说妈当过大学校长。在那个年代,这就是要揪斗人的节奏。只念过私塾的妈原本不爱说话,可那天说话很噎人。她说,你说我是校长,我说你是教授。咱俩一伙,你可要记好。

 后来,于组长又嫌妈总不跟大家一起吃午饭,就偷看了妈的饭盒。那些年,家里缺钱少粮,妈的饭盒里不是被我们兄妹掰剩下的包谷面发糕,就是红薯、咸菜。于组长便说妈装穷。

 炉子上烧着烙铁,桌上铺着熨得平展展的薄毯。毯子中间有一溜已经磨损,露着经纬,像谢了顶的头皮。而且,虽然经过染色,但原先的人字图案依旧清晰,只不过白、灰色交织的图案变成了灰、黑色交织,看上去更加老旧。

 昏黄的灯光下,我在煤炉边闲翻书,母亲展开一件干净的“呼噜噜”工作服,在小床上颠来倒去地比划、裁剪。后来,我的这件“呼噜噜”工作服就成了母亲大衣的衬里。再后来,这个冬夜里暖暖的场景就常驻在了我的记忆里。

 一九七八年的一个冬日,我和妈第一次穿着各自的大衣去上班。

 门口,在一圈深蓝色大衣的围拢下,我的黑大衣引来一片夸赞。但我笑不出来。在城市的另一头,妈和她的大衣也许像我和我的大衣一样,作为个例、异类,正在接受众人的说三道四。针对妈并不体面的大衣,于组长也许又在说她装穷。甚至,她会掀起妈的大衣,去检视衬里的质地……

 后来我问过妈,那天有没有人难为她,她说没。

 就这样,在我和妹妹的愧疚中,母亲穿着她那件让儿女们汗颜的大衣,在清贫中艰难地走完了她生命里最后的七个冬季,直到八五年去世。让人不解的是,妈临走时,服装厂来吊唁的同事中,哭得最痛的竟是于组长。

 二○一二年的寒衣节和母亲的忌日错在了同一天。我请了假,兄妹五个到少陵塬给母亲上坟。祭拜结束前,妹妹头抵着坟地长跪不起。我没有去扶她。我知道,她在和母亲说话。

 灿烂的阳光透过睫毛上的泪,在眼前拉扯着无数条长长短短的线。色彩变幻中,我好像看见妈站在坟头。我不禁脱口说道,妈,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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