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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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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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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菜

楼里的马桶是蹲式的。车间里农村娃多,经常会尿到池子外面。我看见了就叨叨,“真是劲大,显摆年轻呢么”。落凤就笑,“娃们忙,压力太大了”。我说就你老好人,我还不是看你累。

落凤比我小三岁,真名叫骆凤。九六年,作为经济转型条件下的边角余料,她从国棉某厂质检员岗位上被裁,到我后来供职的单位作了临时工,领兵拖把和抹布。被裁的滋味不会好受,落凤跟我说起这事时笑了笑就低下头。她一直这样,想哭的时候就低头笑笑。

下了架的骆凤变为鸟雀后和我相识,并被我的坏嘴在另一篇文章里唤作“落凤”。此后多年,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日复一日地推着特制的大拖把在车间里转,从这头转到那头,从早上转到傍晚,看得我头都晕了,她就是不转运。

零八年春节后,落凤的印堂有些明晃晃的,我跟她开玩笑,一见面就对着她唱“好运来”。事情还真有些邪性。从那时开始,在印堂的光辉照耀下,落凤一路好运不断。先是她四妹淘汰了一个旧手机给她,落凤再也不用借别人手机使了。为了显摆,落凤还缝了一个装手机的小布袋,上面绣着一朵恶俗的花儿。

那天早上,天很好。我在老地方上了班车,看也不看就往里走。我知道,右手第二排靠窗的位子必定空着,那是坐在旁边的落凤给我留的。她从始发站上车。只要她在车上,她边上这个位子要么空着,要么就坐着我。

车开了,坐在我旁边的落凤不时地挑起话题,还不识闲地拉动挎包的拉链,显得有些不太稳重。我没理她。上车后打过招呼了,我那会儿瞌睡上来,不想说话。

突然,谁包里的手机在我身边响了,很难听的那种。我闭着眼,把脑袋歪向车窗。

手机铃声更大了,我无奈地扭头去看。只见身旁的落凤正在从拉开了拉链的挎包里,往外拽一个小布袋。

“哇,是她的手机,她有手机了。”我顿时兴奋起来——我喜欢看见她家烟筒冒烟。

手机从包里出来了,铃声大作。车里很暖和,人们都在打盹。落凤脸更红了,慌乱地从小布袋里掏出手机笨拙地按了几下。然后弯着腰对手机说:“你好。噢,四妹啊。啊,啊,好的。再见。”语速很快,让人来不及琢磨。

“大清早的打电话,又没啥事,”我早已睡意全无,拿过她的手机看了看,“跟你妹串通,显摆有手机了是吧。”我说。

她扑哧笑了,低下头使劲用胳膊肘怼我。我猜想,她的脸肯定从脖子红到肚脐眼了。

也许是这个旧手机带给了落凤一连串的好运。有了手机以后,先是她丈夫在企业破产前成功办理了病退手续,每月比内退前能多拿好几百块钱的退休费。这对落凤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儿子就要大学毕业,渴望继续读书却又怕父母供不起。虽然落凤一直说要想办法多挣钱让儿子把书往高里念,但我知道,她的脑子里啥都有,就是没办法。

接着是她丈夫托人在停车场找到一份新的工作,加上夜里睡到停车场值班,每月能多挣千把块钱。落凤的兴奋自此落地生根,每天印堂闪着光,笑眯眯地在车间里忙活,有时还哼着歌。我有幸听到过她唱歌,没等她唱完我就嚷着让她赔我耳朵。那声音,比她的手机铃声还难听。她说,我赔给你咸菜吧。雪里蕻上来了,等腌好了就拿来。

咸菜是落凤家餐桌上的主菜,腌咸菜也是落凤的拿手活。相处多年来,她一直用咸菜频繁向我行贿,以至于我的家人看到冰箱里有咸菜就发抖。我说,下班车时人家塞到我手里,我能说不要吗。

直到有一天,落凤约我到单位一处背人的地方,说有个重要的事让我一定帮她,我这才明白,咸菜也不是好吃的。

落凤说,“办公楼里有一个保洁员要辞职了,我想调过来补上。车间的活重,我越来越不行了。”说完,她低下头抠手,没笑。粗糙的指头上满是裂口。其实从她一开口我就在犹豫。事不大,但我没这个权。

“再说,办公楼这边钱也给的多,每月比车间能多拿二百”。可能见我没说话,她又补了一句。

看着眼前的落凤,想起了她以前让我看过的当质检员时的照片,我不禁想起了一首由刘欢唱红了的老歌,心里也就有了主意。

一周后,落凤到办公楼上班了,跟我在一个楼层。

这层楼上主要是领导们的办公室、还有接待室、培训室和会议室。剩下就是我们几个职能部门的地盘,外加一个更衣室,两个卫生间。

不得不承认,环境对人的影响力是巨大的。在车间待久了,原本还算精明的落凤一进办公楼就变成了晕鸡。到岗一个多礼拜,就连续受挫。先是开不了培训室的门。等我闻声出去,楼道上早已站满了人。落凤在人堆里拿着钥匙盘用力对着钥匙孔乱晃,头发乱着,看不到她的脸。

接着她又惹了个事。

楼梯口拐角有一圈接待沙发,沙发旁站着个仿制兵马俑。那天上午我正忙着,被落凤叫到杂物间,她满脸懊丧地说,“我把兵马俑的脚擦坏了,你说我咋这么笨呢。他的脚上有灰,我觉得不好看就去擦......”。

我过去一看忍不住大笑起来。也不知是落凤太用力还是兵马俑不结实,总之,兵马俑脚尖上的黑涂料被擦掉了。粗狂神武的兵马俑吊着脸,露出了一只雪白的脚尖。

后来又出了个事,对她来说就是大事了。

那天,行政部经理和我说起了落凤。我说,人品没问题,有文化,也敬业。经理笑了,说,太敬业了也会出错。我这才知道落凤又惹事了。

三号会议室的地毯是块状拼装的,落凤不言不语地拆下一些地毯,刷洗晒干后重新铺上。“你去看看吧,惨不忍睹。”行政部经理摇着头说。

我跑过去一看,也很吃惊。角落里的一大片地毯颜色斑驳,深浅各异,领导见了非生气不可。

落凤说,我觉得地毯颜色不清亮了,趁午休时候洗的,没想到干了以后成这样了。本来还想着分批把它们都洗了呢。经理很生气,这该咋办。

我对着会议室看了一会儿,对她说,把洗过的地毯和会议桌下的地毯调个过,不行吗?

她楞了一下,突然像小孩子一样跳起来,摇着我的肩膀说,你这脑子咋长的,怎么这么好用啊。

我瞪瞪她,“咸菜,咸菜,都是咸菜的功劳。”

地毯事件过后,落凤的工作再没出过问题,相反,越来越多的赞许不断传到我耳朵里。

她从楼层的垃圾里挑出有用的废物,定期找人来回收。财务部的人说,她卖废品一个月交的钱抵得上她的前任们一年交的钱。

她在洗手间多次捡到手机,每次都在第一时间交给失主。

她从年轻文员们丢弃的废文件上拆下装订夹和塑料封皮,放回去让大家接着用。

她下班前细心检查,忘关的空调和忘锁的门都会被她“质检”出来。

她爱护公物,卫生间快用完的卷纸被她一卷一卷及时换下来,一节一节地拼到一起继续使用。

我夸奖了落凤一次——她是临时工,单位的讲评和褒奖轮不到她,但这从来没有妨碍过她的心情。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很长一段时间,我上完洗手间总要到她的杂物间转转。她抽屉里有一根跳绳,没事了我就跳上二百下,也逼着她跳。有一年工会组织大家在篮球场跳绳比赛,我俩组合还拿了一个单项奖。临上场前,她说“我还是算了吧,腿哆嗦”,我说,你再这样我就唱国际歌了。她又笑了起来。

后来,我和落凤前后脚地离开了单位,都是因为家事的拖累。我要回家照看外孙女,她要回去伺候临产的儿媳。她的儿子研究生毕业后,已经成了一家外企的主管,挣的钱都给了落凤。

去年春上的一天,接到落凤电话,让我到小区门卫取东西。“是新腌的咸菜”,她在电话里大声喊着,周围人声嘈杂。

我说你现在在哪,她说她已经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我算了算,她跑我家这一来回,光倒车就得四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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