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运会开幕那天,也是二哥六十岁生日,我和妹准备给他祝寿。二哥在话筒那头只说了一句话,就让我们的满盘计划全都见了鬼。二哥说,人的寿命半是自己修出来的,半是天定的,不是祝出来的。
放下话筒,我俩一顿大笑。我对妹说,不祝才好,省口热气暖肚子吧。
陕西有句土话“三邪二阎王,老大爱婆娘”,论述的是弟兄们的个性定义。这定义被二哥实践了大半辈子。直到前几天碰见到他时,还觉得独行于街头的二哥仍是那么的个性,满头满脸都飞扬着独特的气场。
但在小时候,二哥的外号不叫“二阎王”,妈说“二阎王”太难听,制止了这个版本的流行。无奈之下,我们只好降格变通,把二哥叫“镢头”。
在我记忆里,镢头那张带有舅家特色的脸,除了吃饭,在其余场面中都一律紧绷。但只要他开口,一句话就能把人噎死。所以,只要镢头在家,三步之内,断无人烟。
妈指示我们让着镢头。妈说,你二哥得过黄疸肝炎,不能生气。我们几个小的,只能依着妈。
但镢头却一直过分。仗着自己有一副特殊的肝,从不把弟妹的心情放到眼里,害得我们像除四害时的麻雀,见到他就心里发抖。万一哪天你忘了他的存在,说话声音大了,这时,如果镢头在厦房,他就会使劲摔上那两片贴着红对子的门扇;如果镢头在楼棚,他会抬起脚,只一下,44码的回力鞋就会跺出一个鸦雀无声的世界。
短于言辞的镢头却长于其它。不单篮球打得好,他还喜欢诗词、象棋和京剧。遍访古城的旮旯拐角,镢头在不同的地盘里都曾经小有名气。
镢头也曾背运多年:
六六年秋,十八岁的镢头因被查明是黑五类子女,在学校被长时间罚站。此后半年中,镢头几乎完全失语。
六九年,二十一岁的镢头因在楼上的空房子里偷听马连良老板的《借东风》,遭邻居老四举报,被我作风神勇的派出所干警成功抓获。
八一年,天开恩,三十三岁的镢头喜获一子,取名秦国。此秦国一岁不会坐,两岁不会爬,三岁不会走。医院说是脑瘫,不单治不好,而且活不久。
但镢头不死心。镢头爱他的儿。而且镢头咬定,天下只有他一个人不多嫌秦国。镢头说,秦国这样子,谁要说爱他,是假话。
隔了几年,镢头添了小儿,健康又聪明。两相对照中,镢头对秦国的爱怜有增无减。
面条似的秦国是镢头一勺饭菜一勺药、在贫困交加中带大的。两口子大部分的工资都葬到了医院和往返于医院的路途中。迟早去,他家都像刚遭了水灾似的,一贫如洗。镢头也成了战士。哪里有治病的信息,镢头就怀抱秦国扑向哪里。车站码头,旅店病房,三伏三九,风里雨里,身长一米八五的镢头像袋鼠一样,抱着扶不起来的秦国颠沛于市,拜谒了遍布大半个中国的每一处海市蜃楼。每到一地,除了看病,镢头还要在狼狈中给秦国照相。天安门前,黄浦江边,长城脚下,他让秦国的身影泛滥在一摞一摞的影集里。我想象不出,极爱面子的镢头以怎样的坚持才能在一个个的景点中安顿好站立不稳的秦国,然后再去提鞋掉帽子地完成照相的过程?他不觉得丢人现眼吗?镢头说,秦国生而无罪。能给的,我都要给他。
然而,天让秦国死,秦国不能不死。九五年的一天晚上,四十八岁的镢头躬身伏在儿子身上,轻轻盖上了秦国的眼皮。
秦国陈尸家中,破败满屋。满床满桌子都是秦国的照片。镢头古拙的字迹围着秦国或坐或站、或冬或夏的身影,低头垂目,一片哀戚。
没有人觉得秦国的死是上苍对镢头的解脱。姊妹几个痛苦着镢头的痛苦,在沉默中扶着镢头,帮他实现了他没有勇气说出来也用不着他说出来的愿望:安葬秦国于少陵塬上。
秦国走了,这孩子带走了父亲的全部厄运。第二年,镢头就受惠于友人之援手,到一处新地盘里作起了销售。
也许是命运里狼烟已尽,镢头再没有和别人起过干戈。凭着实诚和勤奋,没多久,镢头便有了一方小天地,最终老有所依。
几年后,有钱人镢头以莫须有的名义给了我很多钱。钱挖开了我记忆的垄沟,引出思绪如流水。于是我想起来了,葬秦国时,我曾给过镢头几百块钱。但镢头说不止这些。
记性真好,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