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母亲管得严。尤其是热天,她不但不准我去游泳,还不准我像玩伴们那样,穿着裤头去上学。
拐过家门口不远是自来水站,俗称“水管子”。水管子边上有个僻静的院子,门道阴沉着脸,落地很深。母亲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好几个夏季里,那里都曾是我的更衣室。上学路上,我常借着门道的黑影,脱下母亲刚刚为我穿上的背带裙,把它揉成或红或蓝的一疙瘩,塞进书包。等我再出来,就成了浑身短打扮的毛猴子了。放学后,我照例会翻过门槛钻进门道,换上皱成卫生纸一般的裙子,然后装得跟没事人似地,去拍响自家的门环。
那时候的季节很对立,不像如今这样不伦不类。冬天特别冷,但教室里没有炉子。课间防止冻伤的唯一办法是全体起立,跺脚取暖。
有一天趁着天好,班主任变了花样,利用跺脚的时间,带着我们到操场做游戏。在老师的指挥下,我们像多米诺骨牌似的围成个大圈,后面人的双臂搭着前边人的肩,唱着歌往前走。那首歌只有一句歌词:“请你看我的新鞋,请你看我的新鞋”。每到“鞋”字出口,大家就整齐的伸出朝着圈子中心的那只脚,后跟着地,脚尖翘起。一圈人如此往复,像拉磨的驴。
刚开始游戏,圈子就笑成了东倒西歪的一片。我们笑,老师也笑。原来,一只只伸出来“请你看”的“新鞋”全是破的、旧的,有几只棉鞋上的补丁开了豁,露着脏兮兮的铺衬。
游戏继续进行,只是大家不约而同地改了歌词,“请你看我的旧鞋,请你看我的旧鞋”。
好像没有人发现,在游戏的队列里,有一只始终不敢朝外伸的穿着褐色皮鞋的脚。那只脚属于我。那双让我无地自容的鞋我回家就脱了,而且再没有穿着它上过学。
现在想来,当初的所有举动所表达的除了个性中的淳朴,还有一丝追求共性的意识,那是个体对自身在群体中所处位置的初始选择。由此我想,人的趋同性及从众心理是天生的。在推崇共性的年代,人格尚未完全脱胎于社会的孩子尤其渴望在外观上和众人一样。花裤衩和烂鞋子是保护色,如同青蛙的绿和北极熊的白。
我们的民族天性顺从、圆滑。一事当前,大家本能的动作是隐蔽个性,套上花裤头,靸上烂鞋子,跟着众人跑。如此,一个个外圆内方的个性累加后,就形成了我们在世人眼里的共性特征。
共性能给人带来被动的安全。奶奶的小脚,母亲成亲时的盖头,我们儿时的花裤衩烂鞋子以及长大以后戴在补丁衣裳上的红袖章、还有我们抽屉里的独生子女证和下岗证等,无不具备共性色彩。使自己平凡以获得保护,求得更多的共性以逃避被识别、被排挤、被打击,几十年来,我们中的大部分人不都是这样活过来的吗?
可叹的是,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机遇,往往只留给了那些保持着独立人格和个性特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