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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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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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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庄

   《老庄》

1

老庄,大名庄铁军。年已七十有三,膝下有一子。与老伴生前感情极好,可惜老伴已于三年前去世,原因是胰腺癌晚期。

老庄常穿一件水洗旧夹克。年轻时候脾气张狂,可能是由于职业的原因,警察嘛,没有点威风吓不住人。倒是人越老越没脾气,尤其是老伴走后,他想发脾气也没人接。以前老伴总说他,也就是看她还活着,自己让着他,不跟他那张碎嘴计较。现在好了,他就是想让老伴跟他计较计较,也不能够了。儿子也有自己的生活,老庄就变得越发沉默寡言,经常怀念起老伴的好。有时还自我反省,以前是他脾气太差,说不定老伴这病,就是让他气出来的,心里就更过意不去。

北方的民间有一句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意思是说,人活到七十三岁和八十四岁是两道坎,一般人很难跨过去。年轻时候的老庄听到这句话一般都会啐一口,骂骂咧咧顶一句,我庄铁军这辈子,不信佛不信神,就信共产党。共产党能给我饭吃,神佛能给我吗?做人嘛,还是要实际一点,拿了谁家的好处,就要向谁家倾斜,政治立场必须要鲜明。要不然你就是身份模糊,可疑分子。

这个立场在老伴没死之前十分坚挺,毫不动摇。结果三年前,民间神佛们好像听到了他的不信任,决心要给他证明一下,把七十三岁的老伴带走了。

这个事儿说凑巧也有点玄乎,老庄没事就杵那儿默默思摸,咋就那么巧呢?难道神佛真听见他说的话了?或许是,但也不能确定。为了保险起见,他决定以后再不说这种话了,让神佛挑不出错头。

可是今年轮到他自己七十三,神佛貌似还是找上了他。开年没多久,他去做体检,还真就查出了点病。听医生说,叫什么阿尔兹什么症,名字太长了,他有点记不住,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

医生说,这个病分人,三到七年的发病期,看个人体质决定。医生还说,这个病慢慢就会什么都不记得,谁都不认识,到时候就会很麻烦,让他还是先有个心理准备。

老庄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儿子庄一高。

他其实可以接受自己生病,人老了谁没有点病呢?但他不能接受自己生的居然是这个病。他见过那些得老年痴呆的人,智商没有了,自理能力没有了,最后自己家都找不见了。他也会是那样的吗?吃饭要人喂?上厕所要人帮忙?他叱诧风云了一辈子,绝不能接受自己最后落得如此狼狈。

老庄把最后一张餐桌擦完,又用墩布使劲洗了几遍地。

门口的三轮车上原来架了一张铁台,后面带了个电动式煤气烙饼机,一大早就被他拆下来,放回店里,走出来抱了一摞行李。

退休后老庄就在原来家小区楼下盘了个门脸,开小吃店,主要做卤面和馅饼。楼上的房子卖了给儿子庄一高娶媳妇,买新房。老伴没走那会儿,跟他一起顾着店里生意。老伴走后,他雇了个帮工,还把这店继续下来了。他在这里,白天做生意,晚上睡觉。

一般人到他这个岁数早就开始家里窝着,逗逗鸟,下下棋,他不服老,还继续干。虽然他身体一直也不是太好,有冠心病,还有点老风湿,经常腿疼的半天缓不过来。这都怪年轻时候,在局里审犯人,经常性的一呆就是一夜。饭也吃的不规律,睡觉也是瞎凑合随便躺哪儿都行。

但是老庄心想,美国人七八十岁还在餐厅打工,他怎么不行?人就是越不活动老得越快,进而脑子跟着退化,这是个因果问题,许多人都将这两者颠倒,导致中国人早早就开始颐养天年,总结一生,等待最后那一下子。他也不是为谁攒钱,他有退休金,儿子也已娶妻,无需他操心。人老以后觉就开始变得极少,三轮车买上就是因为这个。起的早时,无事可干,他就推上三轮车放在出小区的这条街边,做馅饼。

今年新得的这个病,他没想到。他也不太理解,神佛为什么会如此捉弄自己,但不能因为得了这个病,就不开店了,不出摊了,生活还是得继续。现在不是还没发病呢吗?他就当没这个病的先过着,剩下的事儿以后再说。

今天,他把帮工的工钱一结,关了店门。原因是盘的这个门脸上面是居民住户。国家这几年管控严了,上面住人,下面就不能开店。老庄的营业执照因此没办下来,被人举报。谁举报的不知道,要么就是来他这儿吃过饭,要么就是楼上的,要么两者都是。这几年他的脾气真是收敛了,要是搁以前,他非把这个人揪出来。管理部门的人已经来这儿警告过多次,他实在拖不下去了,便打算收拾行李关掉店门,暂避几天想想办法。

一大早,老庄骑着三轮开始从东城区穿行,日头强烈时到达西城区。北方城市的空气持续阴沉而肃冷,天上不一会儿就开始下雪。

鹅毛一般大的雪花,轻柔地抚摸着老庄那张布满褶子的粗粝面庞,扑扑簌簌覆满整条柏油马路。

老庄一共就来过儿子庄一高这边三次。

骑着三轮车找楼时仔细回忆了一番,老庄还是没想出来,上一次去儿子家是干什么了?路倒是好找,北广场附近有个购物商城,往后走就是儿子的住宅区。

老庄将三轮车停在门房,叫保安开门,保安拒绝了。老庄探头问保安,为啥不让进?保安说,不是小区里的人不让进。老庄说,小区里有我儿子。保安说,没见过,肯定不常来吧,要是常来他肯定记得。老庄说,是,总共来过三次,每天生意忙没空过来。保安说,你打个电话吧,让你儿子过来接你,老庄只好给儿子打电话。

儿子庄一高很快下来了,跟保安打了声招呼,把老庄领上去。上楼时,庄一高注意到老庄三轮车上的铺盖卷,问,这是?老庄说,上去细说。庄一高把铺盖卷拿上楼。

老庄进了儿子家,一个六十平的小两居。儿媳妇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见了老庄,笑吟吟地喊了声爸,又笑吟吟地去厨房给老庄沏茶。老庄心里暗暗有些不满意。小两口结婚三年,儿媳妇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能催,这一般是婆婆的工作,他做不方便。

这时儿子庄一高问:“怎么回事?”

老庄于是把事情原委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儿子庄一高说:“营业执照这个事不好解决,现在管控严下来了,您想没想好怎么办?”

老庄:“暂时没想好。”

儿子庄一高又问:“那您打算在我这儿住多长时间?”

老庄:“怎么?不愿意?我是你爸,我还不能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了?”

儿子庄一高解释:“不是这意思,我就是…”

儿媳妇端着沏好的茶过来了,放到茶几上,依然微笑着。庄一高立刻住了嘴。

儿媳妇回房了,庄一高这才恢复正常:“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肯定没问题,但蓉蓉表姐说要来住一段时间,都跟人说好了,明天就到,到时家里肯定放不下了。”

老庄心里微微有些怒意,但还是压下来了:“我是你爸,让亲戚住不让我住?”

儿子庄一高脸上显而易见有了为难之色。

沉默了一会,庄一高说:“反正住不下了,我进去问一下吧,看她同不同意。”

老庄感觉真火大,这一次没压着声音:“我是你老子,我想住就住,还得跟人申请?”

儿子庄一高立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老庄突然就觉得好没意思。

过了一会儿,卧室里传出媳妇十分有意见的声音,这声音虽不大,却恰到好处能让老庄听得清楚。

媳妇说:“我不管,我表姐想来住怎么了?这是我家,我想让谁来就让谁来。”

儿子庄一高说:“那不是我爸么?”

媳妇说:“你爸也一样,难道你爸就可以随意在我的家里来去自如吗?”

儿子庄一高说:“他现在没地住,你让他住一段时间怎么了?”

媳妇冷哼了一声:“谁知道呢?在别人家里住习惯了就不想走了,也是有可能的。”

儿子庄一高说:“不会的,只是暂时借住而已,事情解决了肯定就回自己家了。”

媳妇说:“那也不行,我的家我做主,这事儿没得商量。”

老庄在门外听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唱双簧似的,心酸至极,愤怒至极。

老庄突然站起来对着卧室门大吼,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我走!我不在你这破房子里住,以后你记着,你就是求我来我都不来!!”

不知道是对谁说。

老庄收拾起行李下楼,骑上三轮车扬长而去。

2

有个警校的小伙子,今年刚毕业参加工作,觉得穿着一身警服特别新鲜,就穿着去电影院了。电影院里正放大片,外面排着长队,他就排在队伍后面。前面那个人就说他,一看就是个新警察,老警察哪有排队的?小伙子就怕人家说他不老练,直接去了窗口,里面卖票的就说他,一看就是个新警察,老警察哪有买票的?他就直接进了电影院,电影院里座无虚席,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位,就问旁边的人这里有没有人坐。那人说,一看就是个新警察,老警察哪有找位子的?想坐哪儿就坐哪儿!

此笑话在九十年代利水县的酒桌上流传极广,也成为老庄在酒桌上与各个官场领导侃大山时的必要谈资。

老庄当年曾任县里的治安大队大队长,后来身体日渐衰败,就申请调到分局的社区派出所了。调到派出所后就没多大事了,偶尔抓几个打架斗殴的进所里审问几下,也算是隐退。隐退之前的事,就不得不说一下了。

在那个年代,中国经济的大改革迎来了一批下岗工人,普遍都穷。更小的乡镇县城,可以看到许多二流子在街上闲逛。法律在那个年代尚不普及,也不甚健全,治安就首当其冲很混乱了。可以想见,老庄当年在县里的地位。当时的一个治安大队大队长,官位就相当于现在的城管局局长,区公安局副局长。俗话说县官不如县管,也就是这个道理。

老庄在那个时候还有一句口头禅:我会记仇的,你有麻烦了。

听起来颇像是黑道中人。实际上这个事情众说纷纭,也是有点模糊。县里的人有时议论开,说到老庄的这重身份,都讳莫如深,给人一种若有其事又不能宣之于口的神秘感。这种朦胧感反而更加坐实了老庄黑白两道通吃的说法。

小地方的人视野逼仄,口里寡淡,睁眼撒尿都怕错过了“今天老李家的儿媳妇跟人跑了”“昨天来了一帮人把老王家的小卖部给砸了”之类的就酒小菜。这样一个疑似周旋于警匪两派之间的传奇人物,谁能不好奇呢?也因此,老庄在县里的一举一动,经常得到类似于市级领导下乡视察的关注度。

有一天,老庄出街巡视,巡视的时候没开局里的警车,只开了辆局里配给干警微服私访用的桑塔纳。

在中心街巡视一圈过后,老庄想找个路边车位停车,下来抽支烟。

正看准了跟前一个仅剩的车位,开始找角度倒退,一辆灰色皇冠133跟甲鱼一样,后轮胎巧妙一转,“噌”一下占了进去。

老庄顿时王八钻火坑,连憋气带窝火。

老庄下了车:“你没看见我要停车?”

那人估计是个外乡的侉子,不知道老庄在县里的威名,斯文眼皮一搭:“谁先占住就是谁的。”

老庄顿时怒上心头,少不了就要干一架。推推搡搡间,刚好被局里正在巡逻的两个小干警看见,过去忙把老庄和侉子拉开了,这才没导致一场斗殴的发生。

然后老庄就说出了他的那句经典名言:“你有麻烦了,我会记仇的。”

周围人听到这句话后,纷纷联想到了那个隐晦的传闻,看老庄的有色眼镜立即涂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除此之外,老庄还十分享受警察身份带给他的权力,也从没有收敛过,有时甚至会使用一些极端手段。

有一天老庄刚从县里的卤面馆子出来,在街上一边巡视一边消食,接到一通电话。打电话的人是和老庄从小光屁股长大的李贵生。

李贵生早年在后北城的四车间当小工,帮人组装零件。这个人头脑着实行,年轻时候老是偷拿车厂的零件去卖,几次之后被车间主任抓住现行,就把他给开除了。后来为了生计,依次在县里修过家电,倒腾过煤,都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的营生,李贵生觉得挣不了什么大钱,就坐着南下的火车去寻找商机了,说是要干一番大事业。走的时候连火车票都买不起,还是老庄托人帮忙在火车站的检票口刻意放行。那个时候老庄已经是警局里说话颇有分量的一位年轻人。

为了躲避检票,李贵生在充斥着脚汗,烟头,尿骚味的硬座底下躺了五天五夜,下了火车腿已经水肿的不成样子。看着一双腿,李贵生心想,为了这双腿自己也要混点名堂出来。几年以后,李贵生衣锦还乡,果真成了个小老板。找政府分地盖楼,还做房地产投资,施工队一天天开垦。如果你没事在县城的建筑划区旁经过,你会看见一个身材利索,长相甚至有些儒雅的李贵生头戴安全帽,领着一帮身穿工地马甲,手拿测量仪器的工程人员高谈阔论。

为什么呢?可能是因为有钱使人装腔作势。南下回来的李贵生开始变得有文化起来,却依旧挡不住他骨子里的屠夫气质。

今天这事,是李贵生作为开发商,近期遇到的最棘手的一件。

事情就是,农贸市场西边的这片城中村,已经拆成了废墟。一家钉子户就这样鹤立鸡群的钉在上面。工程队协商了数次,这家人软硬不吃。他们先是找来片警调解,片警也没办法,说这事儿是住户跟开发商一开始就没谈妥,这个管不了,得好好谈。工程队又找到李贵生手底下的办公人员,办公人员说这事不好办,我们已经请示老板,最多分两套房,多了没有,他们那两间小片瓦房本来就比茅厕也大不了多少,分你两套七十平米的两室一厅已经是仁至义尽,再也没见过像这么狮子大开口的。

钉子户一家不干,说我们这房子是从他太爷爷一辈传下来的,祖传的东西,本来是多少钱也不让拆的。现在迫于无奈,不得不拆,开发商得出一部分精神损失费,两套房,还要再另给七十万,否则休想在门口比划。

这家人兄弟姐妹一大堆,还有几个汉子看起来凶神恶煞,说不定是练家子。对方这段时间一直守在屋里,工程队的人只要一靠近,这些人就从屋里鱼贯而出,门神一样排成一排,仿佛只要对方再往前走一步,下一秒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关键是也不能硬来,如果闹得太大,这实质上也是一种非法侵入民宅罪。

这个事被上报给李贵生,李贵生想,只要他们开始施工,地基打在你家门口,机器轰鸣,噪音不断,你能睡着觉?用不了多久一定投降。

谁知这家人真是极能忍耐。到了如今,工程已铺开到家门口,这家人居然纹丝不动。今天这个事就必须解决。

李贵生亲自出马,觉得今天这事可以先不要惊动警察,尽量拿出最大的诚意好好谈一谈。

李贵生到了这家人门口,门前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协商的,抵死不从的,看热闹的,连小孩都在大人的陪同下窜来窜去,赶集一样。几辆推土车和小轿车停在旁边,已将这方寸之地团团围住,准备一谈妥,就立马动工推房。

钉子户一家今天仿佛也全副武装。

几个彪形大汉又排了一排,堵在门口,手里拿着铁锹,镢头等武器。

李贵生火气有点大,他来之前,手下的办事人员已经谈过一轮,还是那个态度,丝毫没有妥协的样子。这该如何是好?想了一会儿,李贵生扒拉开众人,走到一旁拉过工程总经理:“能不能把这户人家绕过去?”。

总经理面露难色,想了想说:“肯定不行,这块地巧也不巧刚好位于楼区中心,总不能因为这户人家,让出这么大距离再盖,况且现在工程已经进行到一半,哪能说改就改?”

李贵生知道这件事没办法解决了,非得赔钱。正要跟总经理说,不行就赔钱认栽算了,随即想到了一个人。

老庄接到电话就说了声:“放心,包在他身上。”

已经是傍晚六点钟,日影西斜,天色渐暗。老北风没有了遮挡,在广袤的废墟与工地中间穿梭自如,带走了在场所有人身上的最后一丝暖意。

看热闹的人们等不出个结果,已经走了不少。不知谁在旁边的楼架子上挂了两盏大灯,场地顿时亮如白昼。过了一会儿,一辆警车开过来,在人群拥挤的前方停下。

老庄来了。老庄穿着一身警服从车上下来,一起从车上下来的还有两个年轻警察,吸引了场地上很多人的注意。李贵生忙走过去迎接,说清了事情原委,但是呢,老庄的反应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了,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地听着,站在人群外围,眼光放的长远,好像螳螂扑蝉,黄雀在后。

李贵生不知道老庄在看什么,他说完就配合老庄的沉默,也沉默站着了。然后就听见老庄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道:“你先谈吧,可以多磨一会儿,最后还是不行,就交给我。十二点吧,十二点要是还不行,你听我信号。”

李贵生这时心存疑惑,交给他是什么意思?听信号又是什么意思?李贵生没懂,只能按老庄说的做,随即交代给手底下的人,再谈。其实这也是一种磨光敌人耐心的策略。天寒地冻的大晚上,谁不想暖呼呼的回到自家热炕头?谁没事愿意受这份罪?这或许能使敌人的意志力薄弱一点。

办公人员又进去谈了,李贵生没忍住问老庄,你有什么办法?老庄只是笑笑,隐而不答,仿佛天机不可泄露,只是用眼神告诉他,一切尽在掌握中。

又过了几个小时,时间逼近十点。钉子户门口几个彪形大汉也罕见的露出疲态。其实白天的时候,所有人就已将大半精力耗尽,到了现在,都有些不抵了。

李贵生抓住这一瞬机会,命手下的办公人员伺机动作,打算加上最后一层砝码。

其实这砝码并不是武力的意思,谁知办公人员刚往前走了几步,钉子户一家似乎会错了意,一个激灵坐起来,抄起家伙大吼道:“干什么!!!”

场面一下失控了。有几个人已经挥起镢头与板砖,霎时人声此起彼伏,叫嚷声不断,就像一锅煮沸的开水。几个位于最前的办公人员很不幸地被彪形大汉甩了几棍子。

就在这时,只听天空砰!砰!两声。

这声音震耳欲聋,所有人立刻做出捂耳朵,蹲下等动作,皆都惊惧不已。众人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就见一个人缓缓从人群边缘走至场地中央,正是老庄!老庄手里拿了一把手枪,气场威慑四方,面色不恶而严。

李贵生终于顿悟了老庄说的“放心,交给我”是什么含义。他早就听人说过,老庄之所以当警察,就是因为他喜欢这家伙,让人闻之不安,听之胆寒。

老庄走到钉子户一家面前,没说话。纵使没说话,却比说了话还要有威慑力,彪形大汉们显然在看清对面人的脸后神情不自然了,甚至越来越扭曲。那个县里一把手,黑白通吃的传奇人物,有几个人不知道呢?

几个彪形大汉身体忍不住打颤,这多亏是在晚上,他们恐惧的神情被完好的掩饰了,但身体的动作却骗不了人,彪形大汉们把武器往地上一扔,咣当几声,杵在哪儿,不敢动了。

这时有个女人跑出来,一看见老庄手里拿的家伙,“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大喊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要闹出人命。”

李贵生眼见事情不妙,慌慌张张扒拉开人群挤进去,压下老庄拿枪的那只手,劝告道:“不要冲动,一点钱而已,不至于动家伙。”

老庄还是没说几句话,谁都不知道老庄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就见老庄嘱咐了李贵生几句话,又站回之前俯视人群之地,一览众山小。

家伙的威慑立竿见影。也或许是老庄身上传奇色彩的加成。钉子户一家最终接受了新的补偿方案,两套两室一厅,再加十万补偿款。

事情到这里就妥善解决,老庄在众人的畏惧中拂袖离去,临走前还带走两个彪形大汉。那个年代,执法程序不像如今这么严格,往往是警察上街想拘谁,只要喊一句,我拘了你!就拘了。老庄以使用管制器械,故意伤人罪拘了两人半个月,此次事件,也终于在县里传开了,接着就改变了大伙对老庄的传言,传言就变成,老庄的威风自那以后就不在了,已经被处理,再无翻身之日。

但传言就是传言,事实是,上级听说了这件事,认为此举动虽然出于治安管理,但老庄私自用枪的行为仍十分恶劣,因此组织决定,对老庄做出没收配枪,降职查看的处分。

不过后来不久,由于老庄的表现良好,又恢复原职。害得老庄时不时就得在街上溜达一圈,以此证明自己还好,青山依旧在。

3

儿子庄一高曾一度让老庄十分骄傲。

在十八岁高中毕业以后,儿子庄一高跟他爸提出,他想去当兵。

老庄对念大学没什么要求,一听儿子要去当兵,高兴坏了。看看,我儿子!邻居街坊笑话老庄,当兵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念书的人才去当兵呢。老庄听不得别人埋汰他儿子,怎么?看不起当兵的?你们家儿子念书念的比当兵的强了多少?邻居从二楼窗户口泼下一盆洗菜水。

儿子庄一高在十八岁时启程了,开始了想要的部队生活。

老庄脑子里有时会暗暗联想,儿子经过部队地狱一般的锤炼后,一定能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再加紧锻炼一下体格,说不定能被选上特种兵。那就更好了,会比他这个治安大队大队长还威风,工作也不用愁。

老庄这样美好的憧憬着,部队管的严,也不让联系家里,老庄理解。部队嘛,就是要让人抛开那些儿女情长,流血流汗不流泪嘛。

可让老庄没想到的是,儿子庄一高只在那个地方呆了两年,就扒下一身绿皮跑了回来。说再也不去那种鬼地方了,死也不去了,天天吃不上好的,也吃不饱,去了就被像狗一样训练。爬泥地,抗重物,练体能,腰跟腿都要断了,说啥也不去了。

老庄脸都青了,说:“那你要干啥?你能干啥?”

老庄本来计划,儿子两年义务兵当完,还留在军队,就会有晋升的机会,再当几年,说不定就能分配个正式工,这辈子就不用愁了。

谁知这小兔崽子差点连两年义务兵都没当完,吃不了苦。这全是因为从小惯的太厉害,要啥给啥,导致他只能享受好生活,过不惯苦日子,一点都不像他。

想他年轻的时候,家里一粒米都没有,庄一高爷爷还因为身份问题被下放到北大荒修水坝,顺便带上他。北大荒管饭,这样就会给家里省下一个人的口粮。虽然代价是必须每天天不亮就踏着草鞋去赶工,吃的饭完全抵不上干的活所消耗的体能,但起码也给全家减轻了负担。

老庄心里别扭了好几天,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能怎么办?毕竟是亲儿子,人家说要干别的,说不定真有人家的打算。

老庄观察了几天,发现儿子庄一高自从跟部队回来,开始三天两头往家里带猫啊狗啊,也不找工作,天天就蹲在院子里把招猫逗狗当作他的第一要务。老庄已退休两年,卤面馆刚开张,老伴身体还算健康,就做老庄的帮手,帮老庄打下手。有时店里大忙,而老庄和老婆要走一个人去办要紧事,打电话给儿子庄一高去帮忙,儿子庄一高总是一句没空搪塞过去,忙的老两口顾了这头没法顾那头。

那时老两口住老庄单位的公租房,儿子庄一高除了电话说他没空以外,还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偶尔回店里,跟他爸他妈说猫粮狗粮没了,要走五六千块钱去买猫粮狗粮。

其实,兵分两种,一种是真正的兵,严守纪律为国奉献,当完兵回来不论去到哪个岗位上,都能坚韧不拔,一身军味。另一种,当兵之后,不安分守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兵痞,这样的兵出来社会,或许于社会并无益处,还会仗着在部队的经历为非作歹。

儿子庄一高恐怕属于后者,当兵不仅没能纠正他的不足之处,反而使他养成了一身恶习。但儿子毕竟已是一个成年人了,有自己的思想,做事的自由,老庄想管也管不着了。

一天,儿子庄一高跟朋友出去吃饭。邻桌的朋友的朋友不知怎么谈到开宠物店这个话题。

那人说,自己以前开过一家,并非不能赚钱,关键在于选好地段。最好是年轻人常逛的街区,年轻人嘛,爱养猫啊狗啊玩,之后再顺带进猫粮狗粮,只要从本店买小动物的人,一般都会连带粮食一起买了,而且不止一次,这就形成了固定客源,这又是一边收入,不出半年,店面钱就能回本。

是这么个理,庄一高被说的动心了,他早就有过这种想法,只是碍于没有正经工作,攒不出钱。老庄两口子也没有这么多钱支持他的想法。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实在痒。不就是个宠物店么?庄一高心想,没有办法创造办法也要开一个。这个念头一旦形成,就在庄一高脑子里留下不可遏止的冲动。

庄一高问那哥们儿,没有基础资金怎么办?那哥们说,你想开?庄一高说,一直想开一个,苦于没有资金,所以一直也就是想想。那哥们说,兄弟你找我算是找对人了,我手上现在有一些借贷门路,利息最低,绝对靠谱。庄一高说,这能行吗?别是骗子。哥们儿说,行,你找我就对了,怎么可能骗你,都是有正规手续的大公司。来我现在就给你介绍一下我们这个流程。

哥们儿接着说了一大堆,庄一高别的没听清,就听清需要抵押房产,而且保证利息比银行低很多,就是为他们这些创业的年轻人量身定制的,公司不为盈利,只为做善举。那哥们还说,老板是个慈善家,每年都为流浪动物救助机构捐出至少三百万人名币,也是十分爱护动物人士,他要知道资助的人是为了开宠物店,和他一样爱小动物,说不定还会放宽抵押条件。庄一高没想到还可以找到这样的门路,只是需要抵押房产就能拿钱。要是用什么房子做抵押,那肯定是卤面店。这也只是暂时的,估计等到赚回本金,老两口都不知道他拿卤面店做过抵押,自己又赚了钱,到时脸上会多有光?行了,就这么办。

庄一高那几天旁敲侧击的,问老母亲房产证的下落,很顺利的就拿到了证。

庄一高自感这是自己这几年花钱最有气势的一次。他忙着装修店面,不着家几回,每回回家与之前不同,都给老两口带来很多价值不菲的家伙什。老庄的有,精致烟斗,功夫茶具,两瓶茅台。邓品芳有,名贵护肤品,薄如蚕丝的丝巾,按摩椅。

老庄觉得儿子有点反常,庄一高什么时候这么大方过?就问,你这些东西都不便宜,从哪来的?儿子庄一高回,别看不起人,这算啥?等着吧,以后更是要挣大钱。老庄没再问,观察了几天,儿子庄一高并无其他异常的举动,除了天天往建筑市场跑。老庄心想,估计是在筹谋挣大钱的事,巴不得他干点正事儿呢,挺好。回到家捧起两瓶茅台对老婆感叹,看看,看看,儿子就是儿子!老庄高兴的两天晚上都是喝着茅台入睡的,儿子庄一高又让他骄傲起来。

入秋的一个晚上,老庄坐在卤面馆守店,边嗑瓜子边用小喇叭放着打金枝,时不时跟着哼两嗓子。老伴回家去睡了,店里只有几个下夜班的小工来吃面,他一个人足够应付。

不一会几个人迈进店门,一水的细长条,紧身裤,身上均有纹身,看起来就非常像放贷的,其中就有那天给庄一高介绍门路那哥们。

那人一进门就开口:“你儿子庄一高把这间店抵押给我们,但是没有按时还款,按照协议,我们来收房子。”

老庄顿时有点站不住,吃面的一看情况不对,也走了。老庄心如鼓擂,强作镇定:“那不可能,我们从来没跟你抵押过什么店,你搞错了。”。

“那你给你儿子打电话,让他来,反正我们现在找不到他人。”。

老庄对着气势汹汹的一帮人,按下了儿子电话。果然没打通,关机了。老庄又想到这几天都没见到儿子人影,心里一沉,摔坐在椅子上。那人又掏出若干证物,什么协议书,房产证都在。关键是房产证,老庄亲眼看见自家的房产证红刷刷的,落到了人家手里,就知道是真的。老庄又看了看协议签订的日期,原来早在一年前,自己的这间店铺就已被抵押出去了。

老庄回到家,气的一夜没睡。给儿子庄一高打了无数个电话,发了无数条短信,没有动静。

王八羔子,真是坑爹坑得没有破绽,跑路跑的利落干净,留下一堆烂摊子,让一把骨头的老两口收拾,这个白眼狼算是白养了。

老庄又想起当初儿子买来的那些东西,自己有多欣慰,现在就有多脸疼。

过了一段时间,儿子庄一高回来了,回来时很狼狈,交代了一切。原来,庄一高不仅抵押了房子,还借了点高利贷,店铺做砸了,没挣上钱还不上款,只好出去躲债。

老庄只好替儿子把钱还上,还用自己养老的钱赎回店面。

经过此事,儿子庄一高彻底让老庄骄傲不起来了。

4

北方的冬天黑下去的早,常常是傍晚时分,人就开始模糊着看不见了。

老庄在风雪交加的天色里踏着三轮车原路返回,路上行人寥寥,皆都裹紧棉衣埋头赶路,只有鞋踩在消融了新雪的黑汤汁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

老庄意识到自己的棉衣该换了,自从老伴走后,他都没有买过新衣服,背心跟肩膀两块的棉花都走没了。

他忽然有点想老伴,两行热泪从布满皱纹的脸颊汩汩流过,被大北风一吹,脸上凉飕飕的。

老庄回到店里,又是一宿没睡,窝着想事情。

想自己年轻时候多么威风凛凛,在县城里那可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很多人怕他,以为他黑白通吃,本来经过工程队那一回,大家以为他会元气大伤,从此缩头当鸵鸟。却没想他竟还照常上班,丝毫没受影响。想到这老庄依旧觉得很得意,领导需要他这样的人,不好惹归不好惹,为人民时也是真的为人民。

其实权力这东西,是把双刃剑,或许以权谋私和造福百姓中间只一线之隔,老庄心里清楚的很,对待权力,他其实始终怀有敬畏之心。

但如在外面这么威风的自己,老了也不得不接受确实不中用和看人脸色的事实。

真是养儿未必防老,积谷未必止饥啊,老庄心想。他终于对儿子庄一高再也不抱希望了。

想了一宿,老庄觉得自己受不了这么没尊严的活着。这还是他能动的时候,他要不能动呢?他要发病了呢?又该是怎么样的光景?到时候被人打死骂死都得受着,拉屎撒尿估计都得申请吧?隔壁三单元的老李头,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儿女多互相都推卸责任,把人送到养老院不管了,每个月只出点生活费就算完成任务。弄得老人在养老院被护工差点整死,上厕所都不给上,硬生生撒在裤子里,晚上睡觉就装着屎尿睡。后来听与老李头关系好的几个邻居说,他们有次去探望,小老头看起来瘦骨嶙峋,身架子都要散了,一看就是饿的,被人不好好对待的那种。浑身上下的衣服都又脏又臭,老李头是半身瘫痪,一侧的手脚动不了,肯定是洗不了衣服的,这本来都是养老院应该干的活。

天光大亮,老庄进到浴室洗澡,细细的清理自己的身体,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洗的最干净的一次了。

洗完澡后他换上了一身新衣服。这衣服是他跟老伴金婚时为了庆祝买的,就穿过一次,他再没舍得穿。他也没开卷闸门,只是拉开灯,把老伴的照片从里屋拿出来,又放了一个小酒杯。

接着他翻箱倒柜,找出了一瓶安眠药,又找出一瓶竹叶青。够了。他听人说过,光吃安眠药有可能吃不死,但用酒顺服就不一样了,必死无疑。

老庄先是给老伴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从前你一直说,你要死在我前头,我就笑你傻,还有人盼着自己早死的?现在才发现,你的远见我比不了。你也知道我这脾气,要面子,爱发火,真是辛苦你,忍了我一辈子。换个人,还真没有你这么大耐心。咱那个混账羔子,哎,都是你惯的,平时要啥给啥,弄得一点都不体谅父母,我不想看他了。说起来,也不全是你的原因,我也有责任,我没教好他。反正我得的这个病,迟早是要走的。但我可不想在走之前,跟老李头一样,被人那么对待。人呐,迟早不都得去那边吗?但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去还是可以选择的。品芳啊,等着吧,我这就去给你赔礼道歉。

说到这,老庄嚎啕大哭,像个小孩子丢了心爱的玩具,也不顾外面的人能不能听见,有很多委屈想要发泄干净一样。

哭完,老庄打开那一整瓶安眠药,就着竹叶青,咕咚咕咚一把灌进嘴里。

房间里安安静静,老庄又起身把灯拉灭,走回床边躺下。闭目开始准备驾鹤西去,脑子里突然想到,果然,神佛还是得信,孔圣人都迈不过去的坎,他这个普通人能迈过去?

脑袋开始有膨胀般的疼痛,一开始挺难受的,慢慢的,或许正在过去的路上?身体渐渐没了知觉。

梦中,老庄看到了老伴,老伴踏着七彩祥云来迎接他,边迎接边抱怨,说自己一辈子受他这脾气就算了,来了这边又要继续。老李头也在,李贵生也在,还有儿媳妇蓉蓉,儿子庄一高…

卷帘门突然被人打开,一大片光倾泻进来,屋里顿时明亮起来。

老庄听见外屋有人走动,动静还不小,心想,天堂到了?听着不像,天堂怎么会有桌椅板凳咯咯吱吱的声音?他慢慢睁开眼,发现身下依然是自己的床铺,里间陈设还是跟自己离开时一模一样。

这时,儿子庄一高推开门,脸上充满焦急的神色,大喊了一声:“爸……”

老庄立即想起来,自己吃的那瓶安眠药好像是三年前老伴睡不着买的,早过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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