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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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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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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城,在等你

   《一座城,在等你》

米一凡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打击。

在五年前,哪怕在三年前,她还是婚恋相亲市场上的抢手货,是男女博弈场上的佼佼者。今天,那个长得像比目鱼的油腻男人,居然用一副挑剔的鱼眼上下打量她,是打量,略带质疑性质,而不是欣赏。特别是她报出自己的年龄后,男人连客气一下都没有,直接转头寻找下一位女嘉宾。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胡茜西让米一凡接受现实吧,奔三的女人有啥资格?有啥资格埋怨?有啥资格张牙舞爪?不如去K会歌,吃点串,再做个SPA,祭奠一下逝去的二字打头。

米一凡九一年的,胡茜西九二年的。早几年,她们都还被称为九零后,年轻人。就算是去年,米一凡二十九,她依旧是骄傲的。在会欣赏的男人眼里,她们这叫知性,这叫优雅。经济上,她们有车有房,还有自己的事业,吃穿花销不依靠男人。精神上,她们作为新时代新女性,人格独立,面对生活有自己的态度,更不依附男人而活。比起市面上那些娇滴滴的,大学还没毕业的,把男人当作长期饭票的,她们差到哪儿了?之前的米一凡,举手投足间没少获得他人的赞美,词汇无非就是,年轻,漂亮,独立,知性。但是米一凡心里清楚,外人也就是象征性的夸一夸,她也就是象征性的听一听,真心的溢美之词绝对谈不上,不过是未到达表面之下的障目之词。可米一凡还是很受用。看看嘛,她刚开始的市场行情还是相当不错的。

就是那一天,三十岁生日的那一天,一切就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早上,连牙膏都在预示着什么,怎么挤都挤不出来,仿佛在说,不要白费力气了,你的年轻时日,从今天起就没有了。米一凡又去坐地铁,地铁上,米一凡数了数,一早上过来了八个小学生,称呼她阿姨,没有一个叫她姐姐。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最近这几年,米一凡不是没有接触爱情。是不是爱情呢她说不清楚,事实上,爱情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她也说不上来。听胡茜西过去的讲解,爱情就是第二杯半价,就是房租减半水电全免,就是衣服一起洗,觉一起睡。有一天高中暗恋的男神突然加了米一凡微信,问米一凡上海的房子该怎么找。男神说要来创业,准备租一层写字楼办公,创业初期资金紧缺,希望可以在预算之内找到一处位置跟环境都能满意的。中学聚会米一凡不常去,毕业之后,米一凡与男神统共就见过一次面,听说老同学们大多在老家成家立业,也有几个混的还不错的常驻北京,唯独米一凡最后立足上海。加上微信后,米一凡开始回忆起当年暗恋男神的高中时光。男神和女神是一对的,全程就没她什么事儿。唯一一次和男神的交集也是整个高中时代最后一次。毕业散伙饭上,米一凡有幸与男神邻座,男神学习也很好,是个学霸。众人皆知,男神即将与女神双宿双飞进入清北。男神说,考的怎么样?进清北没问题吧?男神说,加油,希望我们可以继续当同学。行吧,还行吧。米一凡的暗恋就是这两句,行吧,还行吧。

不知道后来男神和女神怎么样了,反正当年的男神找上了米一凡。米一凡心里窃喜,当年的她没有跟男神做成同学,去了同济,现在却阴差阳错地相遇在上海。如今的男神不再高高在上,不仅不高高在上,甚至触手可及,不仅触手可及,甚至貌似对她有那么点意思,天天微信米一凡。男神说,谢谢你啦,找房子辛苦啦。男神说,你变化太大啦,变得越来越有魅力啦。男神说,你人真是太好啦,越来越喜欢你啦。米一凡还是那句,行吧,还行吧。两个人就聊着聊着看电影,看着看着亲了嘴,亲着亲着就摸了摸,摸着摸着就睡了睡。米一凡想,这就算是谈恋爱吧?没想到,姻缘在这儿等着她呢,也算是弥补了中学时代的遗憾。

男神经常让米一凡帮忙。给员工带加班餐呀,写字楼打印机坏了呀,写字楼电脑故障需要修呀,米一凡通通包揽下来,一边干一边还心里喜滋滋的。员工嘴里喊着,老板娘老板娘,米一凡心里应着,老板娘老板娘。直到男神为了拉客户,酒桌上把米一凡推到前面挡酒。米一凡在众人的欢呼起哄声中把面前一排拉溜的白酒喝光了,头开始晕晕沉沉,似千钧重。米一凡反应不过来,此情此景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米一凡越想越不对劲,太不对劲了,这不是把她当老板娘,这是把她当陪酒的。米一凡酝酿几分钟,深吸一口气,当场掀桌。大腿踩在桌沿上,胳膊肘支着大腿,关山万里路,拔剑起长歌。拔起一把剑,敢玩儿你奶奶我?宵小,看剑!男神的雪白衬衫被各种菜色染成涂鸦状,精致的侧脸被扇了两巴掌也开始肿起来。好嘞,收剑,剑在人在,本姑娘继续江湖浪迹,十八天后又是一条好汉。

米一凡没有为这段恋爱悲伤几天。其实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她如今三十岁了,三十岁是什么概念?三十岁,外婆生了她五舅,她妈拎着她跟米一鸣出去打酱油了,她却连真正意义上的爱情还没见过。

老妈子意识到米一凡市场价值的日渐低落。你去看看这个,老妈子说。米一凡拿起此人照片,男的,活的。放下照片,米一凡开始回忆,到底长什么样来着?背面是简介,市林业局工作,一米七三,本科毕业,八九年。她也不差啊,高级编辑,一米六三,本科毕业,九一年。老妈子说,你先看看行情怎么样再说吧。

胡茜西哭着来找米一凡了,说自己遇到了真爱。米一凡问她为什么哭,胡茜西说,小鲜肉吻了她,却不肯给她名分,而且回答还很别致。现在的人喜欢的是条件,而不是人,我不一样,我喜欢的是人,而不是条件。胡茜西说,不大呀,差九岁那是问题吗?现在不都流行姐弟恋年下恋?小鲜肉说,大的,挺大的,肯定过不去我妈那关。胡茜西说,不大呀。

单子魏的出现,缓解了两人的焦虑。米一凡喜欢的那种小鲜肉的感觉,单子魏都有。细皮嫩肉的,还顶着一头中分羊毛卷,让人忍不住想揉两下。每次米一凡跟胡茜西盯着单子魏的脸,都觉得自己是个糙汉子。胡茜西哭得更凶了,单子魏让她想起她们家那个小鲜肉了,小鲜肉啊小鲜肉,你们可把我害苦了呀。

米一凡想认单子魏当弟弟,胡茜西先抢过来认了。胡茜西的粗犷让两人之间完全不会滋生情愫。我们之间太安全了,单子魏说。单子魏带两位大龄姐姐去网红酒吧,网红餐厅,网红旅游景点,啥都是网红的,这年头有了互联网好像拥有了全世界。流程米一凡都学会了,先上网,找全城TOP10,吃的玩的上面都有了,搜索地图找到目的地,去了以后打卡,拍照,再发个朋友圈,齐活。胡茜西给单子魏传授了一整套护肤心得,海蓝之谜,三草两木,OLAY小白瓶,不行都整整。米一凡给单子魏科普了吃日本料理都有什么讲究,吃法式西餐都有什么禁忌,还给他讲了讲人间四月天和三个男人的爱情故事。

疫情来了,出不去了,玩不了了。以前人们不出门,是因为不想出门,这个出或不出是自己选择的。现在人们不出门,是不能出门,是不由得自己选的。这个性质就不一样,人们被困住了,而且解放之日遥遥无期,突然自由就变得非常重要。三个人在米一凡家里憋着。胡茜西首先受不了了,在网上注册了某相亲平台账号,照片是美颜过的,资料是往好了说的,一时间扑过来不少男的。米一凡应单位要求,在家办公,反正在哪看稿不是看稿。米一凡躲进书房看完稿,迫不及待扑过来,怎么样怎么样?胡茜西托着腮,客观地给米一凡介绍这上面是怎么样个情况,歪瓜裂枣居多,好不容易有几个好看的,巧了,大家的想法都一样,视频一开谎言无所遁形。胡茜西大叫一声,单子魏打游戏的手机掉到了地板上,他嘲笑我!他居然嘲笑我!我刀呢?我才二十九啊!米一凡内心哀号一声,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米一凡说,对,对,有个稿子还没看完。

半年后,解放了,自由了。火锅,K歌,小烧烤,先做哪一项呢?好像哪一项都没意思。不能出那会儿,米一凡每天渴望着,现在能出了,眼前的一百种选择好像都没有吸引力了。米一凡给老妈子打电话,你说的那个一米七三还在不在了?

一米七三还在,还低了两厘米。米一凡目测他最多一米七一。一米七一选了一部美国大片《复仇者联盟》,说实话米一凡不喜欢看有特效的电影,她喜欢看文艺片,《七月与安生》《等风来》《后会无期》。一米七一在电影院的喧闹声中问,啥?后会有期?米一凡说,后会无期,一米七一问,啥?几月与安生?米一凡说,六月。一米七一说,一会儿影单发我一下,我研究研究。

疫情刚结束,大部分店面还未正式营业,一米七一选择了一家上海菜。米一凡终于看清了一米七一的脸,一米七一脸上只写了四个大字,精于算计。米一凡看着一米七一细致又缓慢的用小剪子解剖蟹腿,又缓慢的用牙签推出蟹肉,最后缓慢的放入口中,像《红楼梦》中秋宴饮里甄士隐跟贾雨村一起吃螃蟹的样子。米一凡往嘴里塞了一块猪脚,浮油瞬间从牙齿间流出,腥味溢上口鼻,米一凡心里默默为猪脚哀悼,一阵恶心呕吐感传来,呛出了眼泪。米一凡此时就想吃一碗兰州拉面,清汤涮涮肠。一米七一开口了,婚礼准备什么时候办?孩子准备要几个?房子买在你单位附近还是我单位附近?一米七一貌似不给米一凡发表意见的机会,米一凡索性在一旁充当配角。她总结出,一米七一说话的时候,主语总是明确的。他说,我希望,他说,我计划,他说,我一定。讲话的过程中一米七一始终没有碰米一凡的猪脚,一个劲客气地给米一凡碗碟里夹,米一凡强压着愤怒,把一盘猪脚吃光了。妈的,以后谁吃猪脚谁是孙子。最后一米七一客气地结了帐,又客气地为米一凡打开出租车门。

米一凡回去问候了一米七一祖宗十八代,胡茜西作为军师,详细分析了米一凡的随行形势。让一米七一主语如此明确的原因显而易见,年龄这块很是紧迫啊,大大威胁了米一凡的处境。米一凡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想不通年龄为什么会使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贬值到如此地步。

胡茜西说米一凡你不能任性了,赶紧趁现在拾掇拾掇,说不定还能赶上大清仓的最后一波便宜货。单子魏表示万万不可,女孩子谁不想找个各方面条件都在自己之上的?这个上的幅度可以适当调整,但绝不能没有要求。胡茜西说有啥办法?年龄就在这儿放着你有啥办法?

是夜,夜深人静。隔壁胡茜西鼾声不止,依稀夹杂着单子魏被排挤的抱怨。米一凡透过门缝,在黑暗的客厅中看到,胡茜西的哈喇子流到了单子魏的水晶鼻子上,单子魏的头钻到了胡茜西的脚趾头缝底下。

米一凡再次观察了一下天花板。白天的天花板严肃庄重,与黑夜的天花板完全不一样,白天的天花板更像是一张规规整整的结婚证,黑夜的天花板却是十八号当铺里可以换取爱情的木鉴牌。拥有了前者只徒有其表,把握了后者才是获取了真谛。米一凡悄悄来到镜子前,扯扯身上的肉,摸摸肉上的皮,摇摇头,又拿出二十三岁时老妈子给她买的那条A字连衣裙,裙子穿上去的时候勒住了腰,扯得米一凡满头大汗,花了二十分钟,裙子穿上去了,米一凡憋着气走了一步,撕拉一声。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老娘本是流落人间的遗红碎玉,某人心里逶迤流转的朱砂痣。现在却成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晴雯,比女汉子还汉子的十字坡孙二娘。

单子魏提着要掉下来的眼皮被胡茜西拉来,你有什么想法?单子魏半夜被闹起来显得很烦躁,说,男人谈恋爱的时候呢?喜欢这样式儿的。结婚的时候呢?喜欢那样式儿的,不可一概而论。米一凡开始让胡茜西教她化妆,一次花一个小时,还牺牲了周末的陶瓷课跟出版大佬的知识分享会。米一凡还开始健身了,有朝一日,她要把二十三岁的裙子穿成十八岁的效果。

胡茜西跟单子魏出完主意就隐遁了。听电话里胡茜西的口气,应该是新注册的相亲平台账号有了波澜。男方上海本地人,咖啡店老板,和她同岁,一米七九。跟她一样爱吃铁板烧,爱玩航模,还爱举铁。等会,爱举铁,一听就是个大块肌肉男,啧啧,太油腻。胡茜西不以为然,电话声越拉越远,你懂什么,这叫硬汉。米一凡还想再往清问问,胡茜西早就投入了硬汉的怀抱。

单子魏呢?米一凡翻朋友圈才想起来,单子魏跟自己分享对于恋爱的心得体会,顺便说了一嘴,他最近结识了一位画漫画的软妹。单子魏说的时候一点都不沾沾自喜,简直习以为常,让米一凡这种爱情困难户好生羡慕。单子魏给米一凡看照片,照片上的妹子小个子,细骨棒,穿着粉白色羊羔绒质地的睡衣,上面有俩兔子耳朵,像一块棉花糖。米一凡想拥有的肌肤,米一凡想拥有的年龄。单子魏说,暧昧程度已进行到七分熟,小火慢炖几天,即可出锅。看日子,时间到了。他妈的,米一凡跟老妈子抱怨,他妈的她很焦虑,她也想体验体验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的感觉。

老妈子这些日子倒是没有歇着,除了劝米一凡不要放弃努力,就是跟各位同样待字闺中的亲眷寻找资源,互换信息。终于寻得了个好去处。本周末,创意相亲情侣活动“爱情走廊”将在本市盛大举办,届时邀请全市单身青年男女到场参与,现场专业红娘牵线搭桥,还有各种增进感情的温馨小活动哦。有意愿参加的快来报名吧,幸福就在下一个站台等你。米一凡抱着手机盯了这条信息很久,扑到镜子前。

面前的女人跟那天晚上的相比有了明显变化,溜肩变成美人肩,黄皮小眼在胡茜西半年的改造下变成白皮大眼。米一凡拿出了十八岁的连衣裙,没套上去,没关系,二十三岁的套上去了。米一凡站在镜子前沉思着,一切都是因果,一切都冥冥中注定,要是她外婆的外婆有陆小曼的基因,有林徽因的才情,她就用不着患得患失,用不着在男人的眼波中流走,做被审视,被挑选的一个。所以,一切根本的问题都是远古的问题,如果要追溯,应该要追溯到商朝那会儿。浪费时间,单子魏说过,男人最讨厌的就是女人的磨蹭,如果一个女人说,没关系,就是有关系。同理,如果一个男人说,不着急,就是着急。

米一凡带着她的自信与忐忑去了活动现场。顾名思义,由“相亲牌”组成的长廊应该就是今天最重要的活动区域。他妈的,今天来的还是太迟了,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下好,好苗子都被先下手为强,剩下的都是些歪瓜裂枣。米一凡告诉自己要镇定,定睛细瞧,左边男生区,右边女生区。

米一凡沿着男生区一路往下走——

“颜值组”,米一凡觉得只看颜值是肤浅的,决定再往后看看。

“学历组”,学历并不能代表一个人的能力不是吗?pass。

“工作组”,工作好就代表人品一定好吗?Pass。

“房车组”,有房有车怎么了?她也有,所以这个条件对她来说不成立。Pass。

“本地组”,这倒是让米一凡犹豫了,她想起了老妈子。老妈子说过,本地人没有地域差异,其他差异也就大不了多少,更好过日子。但米一凡又想,本地人里面也有三观不合的,比如一米七一。Pass。

“身高组”,米一凡想了想,一米八的宋小宝就算再有身高优势也还是不能接受的。Pass。

“兴趣爱好组”,米一凡看也没看,直接过了。

这些都是普通的,还有一些与众不同的——

“灵魂伴侣组”“长期搭伙组”……

等会,灵魂伴侣。某种鬼使神差的驱动下,米一凡在“灵魂伴侣组”那里停了下来。

见到艺术家的第一眼,米一凡没有什么感觉,然后艺术家开始开口说话:消亡即是永恒,永恒即是消亡,我不喜欢浮于表面的热烈,我更喜欢人生燃尽之后的余温。

米一凡被吸引过去了,在小桌子前坐下来,坐下来后,米一凡瞬间感觉此人比自己矮了一截。米一凡托着腮,问这位艺术家先生,可什么是永恒?

艺术家先生招招手,对服务生说,给这位女士来杯天使之吻。接着,米一凡了解了艺术家所说的永恒,知道了十九世纪的达达主义,还认识了带胡须的蒙娜丽莎。一个理想主义者,就如同一只无脚鸟在尘世间自由自在地翱翔,孑然一身,不惧前路,它只需潇洒地飞完这一生,最终在风中逝去,自由坠落,优雅离开,我希望我的一生亦能如此。艺术家说。米一凡听得胸中大恸,她没想到在如今这样一个物欲横流,各种内卷的社会里,还能遇见像艺术家这么心如止水,超然物外的仙人。她想,如果可以,她愿意从此抛却一切,远离红尘,与她的艺术家先生过过云游生活,骑马仗剑,桃花下酒,就这样了却残生也是很美的吧。

艺术家先生站起来了,米一凡这下看清了,最多一米六五,不能再多了。艺术家先生还有两撇说起话来就左右游弋的小胡子,一头微卷中分长发,惹得米一凡一直盯着小胡子看。艺术家先生没跟米一凡聊多久,就说他的灵感来了。米一凡对着面前两个空鸡尾酒杯,服务员过来催账,米一凡怅然若失地掏出钱包,又怅然若失地要了一杯天使之吻。

老妈子一进门就问怎么样啊怎么样啊。米一凡进门左扭右扭,铮掉了一身锁住自己的布料。又东扯西扯,扯掉了粘在卡姿兰上的睫毛贴,这才回归了真实的自我。

矮。米一凡说。

矮不要紧,什么工作啊?

自由职业者,艺术家。米一凡说。

自由职业是个什么职业?

就是自由……哎,跟你说不清楚。

老妈子炒鸡蛋呢,手一激动油多倒了三升。行了,你不说我已经自行理解了,吃干饭呗,吃了上顿没下顿呗?那不行。

米一凡往沙发上一躺,丝袜褪下来,团在茶几腿边,手指在手机上快速点着,她要问问度娘,雕塑艺术到底得追溯到哪个远古时代?艺术家说,至少在古希腊,古希腊神庙上的建筑浮雕,就已经是雕塑艺术最辉煌的代表。走近一个人最快的方式是一起谈论他最爱的艺术,米一凡等待着,等待着她的艺术家先生再来找她时,自己能作为他的知音与他高谈阔论。

期间,胡茜西终于重出了江湖。手机嘟嘟响,胡茜西却充耳不闻。胡茜西大腿踩在沙发上,胳膊肘支着大腿。米一凡大叫一声,我的沙发!胡茜西掏出一把跟米一凡上次挥的同款桃木剑,剑在胡茜西手里挥的势如破竹,猎猎生风。走着,江东双壁今天就要剑斩狗男女,为民除害!

米一凡提着剑跟胡茜西来到了周末·家宾馆。

啧啧,这个宾馆的名字就很耐人寻味。周末跟家放在一起,周末里还另有一个家,可想而知这个家不是你家,也不是我家,是第三方场所。米一凡顿悟了,看来这是正室立威,准备现场捉奸啊。

捉奸的第一步就受到了阻挠。

对不起,我们不能随便透露入住人员的身份信息。酒店前台公事公办地说。

米一凡语气温柔,态度讨好,美女通融通融呗,里面有他老公,米一凡神秘地凑到前台耳朵眼,我们是来捉奸的,这玩意就讲究一个措手不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前台露出一个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你们是来干什么的表情,嘴里缓缓念叨开了,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什么意思?胡茜西问。

酒店前台用洞悉一切的口吻,何必认真呢?这有时候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尝不是一种智慧啊。

米一凡觉得,能说出这个话的人必定是见过了大世面。

胡茜西跟米一凡捉奸失败。胡茜西回去以后就瘫在沙发上了,像个扎漏了气的皮球,双目无神,魂魄四散。胡茜西跟米一凡细数了一遍自己从小到大的感情史,从幼儿园大班班长开始,小学体育委员、初中隔壁班物理课代表、高中高年级学长、大学古典文学专业的学长,还是她们学校学生会副主席、以及……最后确定了,他妈的就属这个开咖啡店的让她最投入了。

经此一役,米一凡开始明白了红尘中人的烦恼。每个人都想被多爱一点,再多爱一点,却不知有求皆是虚妄,无欲才是良方。她又想起了她的艺术家先生,艺术家先生云游到哪了?

艺术家先生最近没有了灵感,qq上敲米一凡,米一凡关注到了重点,他的艺术家先生还拥有qq这项社交软件呐?号还是五位数的,祖上传下来的,她的才七位数。艺术家先生在qq上约米一凡出来吃饭。

果然不出米一凡所料,艺术家先生跟她聊起了中国雕塑的上下五千年。在新石器时代,中国的黄河流域就已经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雕塑作品。到了商朝那会儿,青铜雕塑就已经具有了一定的艺术性。然后就是两汉,然后就是魏晋南北朝,此处省略一万字,最后新世纪来了。中国的雕塑走过了如此漫长的历史,雕塑就不是雕塑了,它积淀的,是它背后发生的一个个遥远的东方故事,这才是使艺术成为艺术的关键。这些使艺术成为艺术的故事,吸引着一批又一批考古员,学者,雕塑家,共同串联起历史纵深的长河。

米一凡简直成为了艺术家的俘虏,艺术家却话锋一转,开始聊起了拍卖行当。艺术家先生说自己一般不会出售自己的作品,只随缘做买卖,最近,无米下炊,希望能为自己的新作寻得一个有缘人。米一凡怎么可能不给她的艺术家先生捧场呢?

米一凡小心翼翼将这尊大佛端回家里,艺术家先生把这件雕塑作品取名《拥抱》,不是毕加索的那个《拥抱》,是独属于她和艺术家的《拥抱》。分别前,艺术家吻了吻米一凡水葱似的手指,米一凡觉得自己恋爱了。

那就是个卖东西的!单子魏给米一凡来了个晴天霹雳。

不可能,我有感觉,他下次约我就会跟我表白。米一凡非常肯定。

他不会约你了!他已经卖完东西了! 单子魏恨铁不成钢。

你个小屁孩,你懂什么?米一凡打算用年龄优势扳回一局。

不信你敲他!你看他理不理你了?单子魏发现了暗藏的玄机,qq号都是五位数的,老网民了啊。

米一凡使劲盯着电脑,艺术家的头像永远显示灰色,离线状态,米一凡又发了好几条消息,无人应答。她的艺术家先生,怎么不理她了?

米一凡终于开始接受现实,她的艺术家先生,再也不会回来了。后来米一凡回想,甚至觉得,遇见这个人,谁能说不是一场梦?米一凡盯着那尊雕塑,回了回味,现在卖东西的思想境界都到这个高度了?

单子魏安慰米一凡,要不和他凑合凑合算了,米一凡爆了一句粗口,好奇地发问,你的兔子软妹呢?单子魏被戳中了伤心事,爆喝一声,网恋害人啊!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网上的东西不靠谱,不过随即又想到,现实的东西就一定靠谱吗?

老妈子把那块没用只能占地还时不时会让米一凡睹物思人的雕塑撤走了,并告诉米一凡,她又给找了一摊。

这次这个绝对靠谱,无论如何你都要见见。老妈子说。

米一凡从愤世嫉俗的心情里抽出了三根筋应付老妈子说的这个。吃饭的地点定的非常简单,七号公园旁边的肯德基店。来到肯德基店门口,米一凡突然想念起一米七一点的猪脚了。她站在那里,一个肥圆憨厚的小个子男人走过来了,长的有点像小岳岳。小岳岳开口,嗨,你好守时啊,想吃点什么?

全家桶的组合方式有几种?米一凡脑子里排列着玉米棒,土豆泥,华夫饼,鸡腿堡的拆分与组合,怎么组都让她提不起兴趣。米一凡对小岳岳的其他方面还是满意的,家境,工作,学历,性格,就是外形问题让她无法忽略。但是老妈子说了,各种条件中,颜值是最没用的一个,过不了几年就会大大贬值。米一凡盯着小岳岳啃鸡翅的嘴,油腻糊满一圈,金黄的皮,细嫩的肉,在这张灵活的关口一个一个消失,米一凡觉得特写镜头就是这么拍出来的,他会拿这张嘴亲吻自己吗?想到这里,米一凡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小岳岳吃的有点渴,跟服务员要了两个甜筒。

买这么多,两个五块钱怎么样?小岳岳说。

服务员礼貌地指了指人满为患的前台,甜筒前台付款,这里不议价的。

给便宜点呗,我每次相亲都来你们这里的。小岳岳不放弃。

服务员把ipad点餐举给他了。

小岳岳没有接ipad,也没有点甜筒。

米一凡美好的憧憬着,小岳岳先生如果不开口,跟她这么安静的坐着,不是很好吗?

吃完饭,米一凡站在街边等小岳岳跟出租车司机讲价时,心里说服自己,会过日子的男人有什么不好呢?但米一凡就是没法想象小岳岳用那张吃全家桶的嘴亲吻自己,除非她们一辈子不接吻。

胡茜西经历了感情的坍塌与重建之后,继续乐此不疲地组织大家向夜晚发起冲锋。这次不是在KTV,也不是在夜市场。米一凡不知道胡茜西又要搞个什么幺蛾子出来,直到她仰头看着漫天的星光,闻着城市河边这颗老槐树下似有若无的花香,头一次觉得胡茜西总算靠谱了一回。

夜晚的爱情我没见过,甚至呢?白天的爱情我也没见过,但我见过夜晚的星星,很亮。

单子魏拿起一杯亮晶晶,倒映着城市河水和惆怅的红酒,你们知道吗?一个人,就是一座城。

一座城,总有它不为人知的,波澜壮阔的历史。

在无数个夙兴夜寐里,城市搭建着属于他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坍塌再重建,重建再坍塌。一次又一次。静静矗立,寂然欢喜,等待着某一天,某个人被这里吸引,驻足停留,从此愿意拿起剪刀与斧凿。

本来是一片无人打理的荒原,渐渐在他手里有了秩序,男耕女桑,仓廪丰实。他就是这座城市里的守城人。

亲爱的,你愿意做我的守城人吗?

米一凡靠着胡茜西的肩头,单子魏将两人一把搂进怀里。三个人安静着,安静着,不说话。眼里噙出感动的泪水,眼中倒映出一整个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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