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规矩
熊立功
祖上有个爷,是剃头的。他头剃得光精,垸里人都叫他剃头爷。这剃头爷身上有故事,垸里长辈闲下没事,就爱聊他,可都讲不出个子午艮卯。还算垸下的三爷口才好、记性好些,我就常纠缠他,要听剃头爷的故事。
三爷就给我讲了,我也把它记下了。
剃头爷本不该剃头的,他读了一肚子书,相貌也不差,白白净净,一身的书生气。三国、西游滚瓜乱熟,说起评书叫人不眨眼。让他剃头是源于那次学生上街给人剪辫子,“叽咯,叽咯”的声音,让他有种快意,奏乐一般,口里的评书就情不自禁地流出来。剪了人家的辫,剃头爷当然得修理,他便做作业一般,在人家头上细细地捣鼓……当剃头爷剪辫子快要成瘾时,就有一只辫子军封了他们的校门,抓剪辫子的学生。后来听说军队头儿叫张勋,是个提督,抓剪辫子的学生是为了拥护清朝废帝溥仪在北京复辟政变。
一时间,学生们捉的捉,跑的跑……
他剃头爷当时在大街上,正和另外两个同学一起,逮着了一个身穿绸缎手提文明棍的家伙,那家伙的辫子大而长,从西瓜帽里拖着下来,一直到屁股。见了拿着剪刀的剃头爷他们几个学生,顿时面如土色,扭头就跑。迟了,剃头爷快准狠的剪刀已经触到那家伙的辫子了,咔嚓声里,辫子应声落地。
剃头爷几个人正乐着时,从身后伸过来的几杆枪,把剃头爷几个人顶住了。抓他们的是几个蓄着长辫子的士兵,他们拷问剃头爷他们谁是领头的,现在在哪里?老半天,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见剃头爷他们默不作声,就把剃头爷他们三人关进一间昏暗的房子里,门口还安了岗哨。
到了晚上,闷热潮湿的房子里,蚊子嗡嗡作响,叮得叫杨絮的女同学在身上糊乱拍打,并发出难受的叫声。剃头爷心生人计,把杨絮和另外一个男生叫到墙角,轻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大家嗯着,就各自准备起来。
到了半夜,杨絮突然死一般惨叫起来,直喊肚子疼。剃头爷赶紧跑到门后,死劲地拍打门板,直呼救命。不一会,门被打开了,岗哨走进来,刚问怎么回事,就被身后扑上去的男同学拿裤带缠住了脖子。紧接着,剃头爷和杨絮也扑了过去,放倒的岗哨在剃头爷他们三人的厮打中,一阵挣扎后,就一动不动了。
剃头爷他们三人刚跑出来不远,后面就来了追兵。噼噼啪啪的枪声中,男同学中弹倒下了。剃头爷跑过去摸了摸男同学脉搏,已经没反应了,就拉上杨絮,在弹雨中左闪右躲,拼命往巷道里钻……
十几天的日夜奔波,剃头爷带杨絮逃回了家。
剃头爷虽然学业未成,但带回来了一个共患难的姑娘。剃头爷的父亲便在杨絮和儿子的同意下,给他们办了婚事。
回山里的剃头爷除了帮父亲打理一些生意外,还没忘替人剪辫子的功课。给谁剪呢?那时,剪辫子之风还没刮到山里,自己在族规的压制下,又不能明目张胆给人剪辫子,就用糖果哄着一些小孩,怂恿他们趁他们的爷啊爹啊熟睡后,把头上的辫子剪成狗啃一样。那些大人们醒来后,除了大发雷庭外,当然还得找人修理。
这时,剃头爷便有了用武之地,做起了好人。
拿出一套山里人没见过的剃头家伙,剃头爷笑呵呵问:“蓄平头、分头还是光头?”
人家正恼着哩,破口一句:“由你,随便!”
剃头爷便对那狗啃样的头瞄一会,按人的相貌,年龄大少,开始在头上捣鼓起来。年龄大的,刮个光头,镜面样光,轻爽。离开时,拍拍光头,乐了:“不好看,可受用,轻松。”
年龄轻的,要么理个分头,要么蓄个平头,人就精神起来。完了,剃头爷拿出镜子让人瞅,说:“是不是见年轻些?”
板着的脸便起花了:“嗯。”
慢慢儿,找上门的多了,刮了光头的还要刮。
“不好看哩,还刮?”
“看顺了,一样,还去头火。还有,你上回的的三国还得听下去。”
蓄分头理平头的隔些时又转来。
“不扎辫?”
“不了,蓄深了难受。再说,你那西游我还没听完哩。”
还有人把剃头爷传得神了,说他剃头能给人治头痛病,失眠症。垸里常年患头痛失眠的族长,终于熬不住了。便找来剃头爷,问:“听说你有绝招,可以治好头痛失眠。”
剃头爷看看尖嘴猴缌的族长那烂桃一样的双眼,红得放血。再看看那罩在他头上密密的发辫,就晓得那是头火重造成的,心里就有了数。就说:“要想治头痛失眠,你得听我的。”
“你说,么样治?”
“先把你辫子剪掉,再剃成光头……”剃头爷笑笑,说,“你敢破规矩?!”
族长翻剃头爷一眼,没做声。
“不行,那我走了。”
一阵痛炸出来,像要族长的命。
“来吧。”族长抱着要裂开样的头说。
剃头爷便扶族长坐上太师椅,拿剪刀剪起发辫来,每剪一剪,族长都要颤一下。剃头爷却在“叽吱”声里,来快感了,三国故事就从他嘴里溜出来。
慢慢地,族长不颤了,不抖了。
剪了发,剃头爷拿毛巾把族长的头敷热,再两指夹刮刀,轻轻在头上刮,顺刮,倒刮。刮得头皮泛白,发光。
干完这些,剃头爷一双细嫩的手便在族长头上按开了,观族长闭上了眼,就关了话闸,把故事打了结。按着,揉着,竟让族长打起鼾。
自那之后,剃头爷名声大震,来求他剪辫剃头的真可谓络绎不绝、门庭若市了。
欣慰中的剃头爷,在离不开他的族长的扶持下,撑起了剃头门面。剃头爷,开始以剃头为生了。
妻子杨絮也没闲着,主动给剃头爷当起了下手,给来剃头的人洗头。这在山里,女人给丈夫之外的男人洗头,也是破规矩。更有甚的是,杨絮还按照医书上的穴位和剃头爷的经验之谈,给剃头的人在头上按摩,让人飘飘欲仙。
开始,当然有闲言碎语,后来,杨絮用精湛的手艺堵住了人们的嘴。
做娘做老子的看剃头爷成天乐颠颠的,还能养家糊口,便认命了。剃头爷夫妻给人剃头,不贪利,不图财,虽然成天忙得团团转,但总是乐呵呵的。
可不是?从剪到理到刮到按到揉,让人在故事中进入梦乡。剃头爷夫妻图个快活,图个舒坦,双方便都达到了其乐融融的境地。
像所有手艺人样,剃头爷也给自己立了规矩,叫“两不剃”。一个是女孩不剃,一个是酒后不剃。
可偏偏就有人,也要废他这个“两不剃”,还有他其乐融融的活儿。
那年大雪封山,也把一小队日本兵冻在了大山里。那些兵进垸后,用刺刀让族长派人腾出了祠堂作驻地,用机关枪叫家家户户送来了大米、面粉、土酒还有猪羊肉。
日本小队长把族长叫到跟前。这小队长,一副书生相,瘦脸上架副眼镜,说话轻言细语,很斯文的样儿,还把中国话说得很顺。面对堆成山的吃的喝的,小队长笑眯眯地对族长说:“你们的族人,大大的良民,我们大日本皇军,来保护你们,大大的辛苦。你的,派人来为我们的效劳,帮我们做饭、洗衣、打杂的干活,男人的不要……”说着,小队长从肉堆里拣起一块鲜肉往空中一抛,他身后就窜出一条硕大的狼狗,张开大嘴,腾空接住。嚼着滴血的肉,大狼狗一双血红的眼,盯得族长打起了寒颤。
小队长依旧笑眯眯地拍拍族长的肩膀,“你的,好好的听话,狼狗的,不会咬你的……”
硬着头皮,族长走了几家,好说歹说,没一个女人敢去给日本兵帮工。没办法的族长,只好拿钱请了几个妇女进了祠堂。
几天后,日本兵就叫族长派人进祠堂抬出来两个死尸,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下身全是血。
“这帮畜生!”族长一怒之下,找日本小队长理论,“她们是么样死的?你得给我一个说法……”
“你的,来得正好,我正要叫你来的,你派来的女人,大大的刁民,勾引骚扰我们大帝国皇军,要东西要钱……”日本小队长慢条斯理地说:“那两个刁妇,该死。你的,再派两个女人来,要良民的干活。”
族长吹胡子瞪眼,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再也找不到了!”
“去吧,过几天的,送来,你的,办法的多多。”小队长笑笑说,“你的,实在找不到,我们就自己来找……”说完,小队长让血盆大口的狼狗,把族长送出了门。
昏昏沉沉的族长,一头扎进剃头爷家里……
这一夜,心惊胆颤的垸里人也都来找剃头爷,问如何安顿家里的女孩?
剃头爷说:“我和族长商量了一下,都剃成光头,分头,平头,变成男孩。”
“那我们不是破了你的规矩了吗?”
“不是你们,是那日本兵!”剃头爷恨恨地说。
连夜,剃头爷熬通宵,把垸里十岁以上的女孩,全都剃成了光头,分头,平头。那一夜,剃头爷的剃刀一夜未停,动作也出奇的快,人也一夜未歇气。这一夜,他没说评书,咬着牙,他没吭一声。
族长家的千金十五六了,长了一头秀发,她舍不得剃,僵在绣楼不下来。族长心想,不剃就不剃吧,我族长家的孩子,他日本小队长应该不会为难的。回过头,族长叫千金呆在楼上不要下来。
第二天,日本小队长又派人把族长叫去,笑眯眯对他说祠堂太冷,要住到他家去。
“这个,那个……”族长吞吞吐吐的时候,小队长身旁的狼狗又冲他咧起了嘴。“好,好吧……”族长战抖抖地答应了。
入住的小队长还带了两个背长枪的兵。一个守在门口,一个围他前后转。
次日,小队长看到剃头爷给族长理发,唱啊说啊按的,把族长弄得舒舒服服地睡着了。就也来了兴趣,叫剃头爷也跟他剃个头理个发,按下揉下。
剃头爷顿了顿,还是在那小队长头上捣鼓起来。
剃头时,小队长得知剃头爷有一肚子中国故事,也正是他感兴趣的东西,就留剃头爷吃饭,还拿出洋酒要和剃头爷对饮。
白喝白不喝,灌死你个狗日的。剃头爷想着,就和小日本对饮起来,边喝还边拿一些指桑骂槐的段子唱骂小队长,那小队长不但不恼火,还一个劲鼓掌,一次又一次和剃头爷碰杯。一顿饭下场,剃头爷灌倒了小队长,自己也头晕晕的,回到家,倒头就睡了。
半夜的时候,迷迷糊糊的剃头爷被人推醒,床沿坐着泪流满面的族长。剃头爷心里一惊,酒醒了。
族长哽咽着说:“那日本畜牲把,把我女儿害,害了……”
“孩不是在楼上吗?”剃头爷追问。
“孩在楼上弄出了响动,让那日本小队长叫兵逮下了楼,还狼样扑上去。孩不从,咬了那畜牲头儿。那畜牲朝她开了枪。还放我出来,限我明朝前给他找个小姑娘,不然,就要灭我们全垸的人……”
“那畜牲呢?!”
“杀了我女儿,就让围他前后转的兵扶他睡去了。”
“那站岗的呢?”剃头爷的眼在灯下一亮一亮地眨。
“还站在门口,迷迷糊糊的。”
……
两人正说着话时,门“嘭”地一下被捅开了,两个日本兵架着小队长进来了。他们指着小队长的头叽叽咕咕地朝剃头爷吼着比划着。剃头爷老半天才明白,小队长是头痛,需要他治疗。
剃头爷顿了顿,尔后,点点头,搬来一张太师椅,让日本兵把小动作放在椅子上。一身伙计打扮、剃了和尚头的妻子杨絮,打来一盆热水,湿了毛巾,敷在小队长头上,一会儿,小队长不哼哼了。剃头爷拿出剃头的行头,在小队长头上动了起来,嘴里也开始流出催眠样的曲子。
小队长开始打起了鼾,另外两个日本兵从站着,到坐下来,慢慢地,也打起了哈欠,最后,也鼾声如雷。
可是,伏在小队长脚下的狼狗,却张大着眼,盯着剃头爷他们。
剃头爷往族长和妻子招招手。等他们拢来后,剃头爷对着他们的耳朵分别说了几句。妻子会意地出去了,一会,回来的妻子冲狼狗扔了一块肉。狼狗嗅了嗅,尔后,吞了下去,一会功夫,就口吐鲜血,弹了几下,不动了。
这时,打着寒颤的族长,挪动了筛糠一样的双腿,到门角拿起了一张锄头。
看到族长走近伏在桌子上熟睡的两个日本兵身边时,剃头爷的剃头刀往小队长喉咙上切下去,“嗤”的一声,小队长的鼾声嘎然而止。那一边,族长的锄头脑也磕到一个日本兵的头上了,另外一个震醒的日本兵,刚刚抬起头,族长的第二锄头就迎面下去了……
两个惊骇不已的男人面对三个死去的日本兵,呆了一会后。竟然异口同声地说:“召集族人!”
黑压压的族人静悄悄围拢在剃头爷和族长身边后,族长低沉的声音,让人血往上涌,“日本兵不让我们安生,大家不能坐着等死,趁天还没亮,我们得先动手,烧了祠堂,灭了日本兵那些畜牲……”剃头爷感觉族长红的眼睛在放血。
“我老婆还在里头。”
“是啊,不救她们?”有人急急地问。
“是要那几个脏了身的女人,还是要全垸老老少少几千口人?天亮后,日本兵晓得他们的人死了,不说救几个女人,全垸的人都得见阎王!……”族长的话完了,没人接腔。只有粗粗的叹息和喘气声。
“动手吧,再挨,就来不及了。”剃头爷说。
“大家用柴禾把祠堂四周封了,再泼上油,手脚要轻。动手吧!”族长低低的吼,让黑压压的人动了起来。
“门口有站岗的。”一个抱着柴禾最先到祠堂边的人,对摸过来的剃头爷和族长说。
剃头爷汗毛一炸,对族长说:“我过去看看。”说着,过去了。
族长看到,剃头爷离那个站岗的日本兵几步远的时候,被日本兵用枪抵住了。接着,就看到剃头爷闪了过去,两个黑影就粘到了一起,一会,双双倒下。
族长扑过去,摸到的是胸口中了刺刀的剃头爷,还有断了喉咙的日本兵。
身后,黑压压的人群,浪一般滚过来……
三爷讲:那一夜,大火,舔着风烧得“哧哧”作响,把祠堂变成了一个火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