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前尘,人生在定数里浑浑噩噩,又在变数里风雨不动。关于命运,我现在的态度近乎模棱两可,我说,如若相信,那么你是剧中人,一切早已注定;如若不信,那么你是局外人,一切皆有可能。而当我在“注定”与“可能”的常态中迂回、徘徊,发现世间的一切愁绪竟然都有重量、有颜色、有干湿,甚至有声音。
自从丽江至昆明开通动车后,我虽数次到达昆明,但动车速度之快将时间与空间的“纠缠态”极度缩短了,后来随着疫情爆发,本着无要事不出市的原则,近几年大多穿梭于丽江的车流和人海。生活的脚步放慢了,追忆的过程由开始时的凌乱逐渐清晰、有序。人有些时候真的不能活得太快,甚至可以说不要太上进、不要太聪明。我从桥的这边经过时,这边是桥头,那边是桥尾,如果从那边走回来,桥头桥尾的概念也随即改变了,所以说你要上进,你就首先得明确桥头和桥尾的概念。不仅认为人不宜一味猛进,我有时还不得不把自己当成强迫症患者,比如在朋友圈、抖音等平台上,看到那些“现代化”的高人、居士发布“佛说如何如何”之类的鸡汤句子时,我非要看一看原文,看看佛到底有没有说过这些话,结果连佛本身也被我问得云里雾里。我唯一庆幸的是,当我不再以聪明人自居,不再“注定”与“可能”间一味猛进的时候,我脚下的路也就没有了桥头和桥尾之分,有些事就自然而然变得永恒了。
大约从2012年开始,数年间无数次往返于昆明和丽江。要是傍晚到黄昏的时间段经过大理站、抵达楚雄站,车窗外总会吹来一股凉风,从外而内,让人入寒三分。我曾认为那是前世的某种心力囤积导致,因为每到那时那地,心事会显得异常沉重。随着列车一路向南,高原的气息逐渐减弱,立在平地间的山丘总是显得那么孤独,山林渐呈灰黑色再彻底转为黑色,就在一切忧伤的质素都要被吸进夜色里时,一声声鸟叫声却响彻千山万壑。那声音在“啾……啾”中一叹一顿、一重一轻,不禁悲从中来。列车慢行的时候,我曾努力看清那些鸟儿的掠影,事后也曾从书籍中了解其品种。羽毛有淡黄、灰黄者多,体型有似鸽子者、有似野鸡者、亦有似水鸭者,整体印象更似迁徙的候鸟类,也算好看。再细看,夕阳的照射下,眼中似有盈盈泪水。脖子不算长,刚好可以藏下一些婉约派的音符。更奇怪的是这种鸟不成群也不独只,刚好两只,各在两树间、两山头,一呼一应。此鸟名曰鹧鸪,宋词中的“鹧鸪天”词牌名便由此而来,细听之下,便可听到鹧鸪鸟的挽留与不舍,“行不得也”,“行不得也哥哥”,“哥哥,哥哥,行不得也”……由此,古人将《鹧鸪天》词作为一种凄凉、忧伤、离别、不舍、追忆等的基调。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种基调已成为心底的一种情结,是一种有声音的愁绪。
午夜梦回,我便带着这有声音的愁绪到昆明的菊花村、大树营、兴隆村等一些城中村里面。想必这些年,这些城中村已改建为宽敞、明亮、干净、整洁的小城镇了吧。清理杂乱的电网,既消除安全隐患,也给人带来整洁的视觉感受;背街小巷的外墙增加路灯,刷白墙,原先凹凸的路面整改成平地,夜晚显得宽敞明亮,白天墙壁反射太阳光,亦显得宽敞明亮。至此,那些关于城中村一片晦暗的印象便逐渐定格在那时那地的记忆深处,这种晦暗的色彩也是如今我那“有颜色的愁绪”之一。
那些年走进城中村,很少走到过洁净的路面,居民楼的各种生活用水、小吃店的洗碗水等,几乎一年四季,路面总是潮湿的。走在城中村的任意路面上,平视前方,眼前亮着亮着就逐渐晦暗了;如去仰视,阳台大量的未脱水的衣服会滴下水,即便是大晴天,那些衣服似乎也很难晒干。也曾在城中村租住过房子,微薄收入,住的房间自然简陋破旧,还见不得光线,即便是大晴天,如果不开灯,屋内那种几近漆黑的亮度使眼睛更加疲累,开了老式的黄光灯,室内才稍微有些意境。如今回想起来,那是一种“有干湿”的愁绪,因为在某个休息日,如果踩到一块干爽洁净的路面,就会异常开心,要是在某个街头巷尾,看到老奶奶的三轮车,远远便可闻到炸洋芋的香味,还有炸鸡翅、炸饵块等,虽然在云南,这些小吃遍布,但在城中村看到此景,似乎更有一种生活的厚重感。在我的印象中,这些阿奶真是没有商业头脑,摆摊摆到人迹罕至的城中村腹地,过了好久也不见客人光临,可我下午下班回来,总能看到三轮车上的所有东西都几乎卖完。跟其中一位老奶奶熟络了以后,也曾建议可以去人多的地方摆个摊,凭她的手艺一定可以吃得开的,老奶奶轻声说:“那边摊位费贵呀。”当时,我曾在心里嘲笑老奶奶为了省一点摊位费,不顾好生意,真是没主见,没格局。后来,当我逐渐告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常态,生活压力倍增的时候,才深切体会到什么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当主见和格局变成一种遥不可及的奢侈品的时候,特别是疫情三年,你就是想上进也没地儿上进的时候、即便生存亦成困难的时候,我就慢慢把肠子悔青了。记得老奶奶是那种活得厚重而不沉重的人,有一天我路过一个广场,看到一群老人在跳广场舞,远远便听到老奶奶在人群中叫我:侄子,怎么你今天也来这里。老奶奶穿着干净的昆明本地汉服,声音显得清脆,与在城中村的路口埋头削洋芋、见了人也不说话时的情形完全不一样。这些年,我看到过好多人因为各种生活压力而抑郁、轻生,或者产生各种心理疾病的事件,包括我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里,因为工作调动,各方面生活打乱,因此到了半夜常常会莫名的醒来,此后再也睡不着,硬是煎熬到天明,不想说话、不想见人,后来求教于佛法,诵读经书、平心静气,才逐渐好转。以后时常回忆城中村岁月,心里就会囤积上一些不可言传的厚重感,使追忆也变得既厚且重。
老奶奶跟我说过,她这样卖力的炸洋芋,主要目的是为了供孙女上学,自从约10年前,家里横遭变故后,她就担起了供孙女上学的责任。在我看来,老奶奶大可不必这样辛苦,因为就凭她的收入,是难以让孙女大学毕业的,与其这样,不如早些接触社会,再过一两年,成年了便可出去工作,不仅养活自己,也可贴补家用。须知就当时找工作的状态来说,只要不是大学毕业,其他任意阶段的文凭几乎没什么区别。
现在回想,老奶奶的孙女想必早已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因为就在老奶奶竭力炸洋芋举步维艰没多久,脱贫攻坚的大潮便兴起了,新的时代必然带来新的生机。我由此想到另一件事,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也有一户远方亲戚的邻居老奶奶,她的儿子坐牢了,我记不得他到底犯了什么罪,但是老奶奶说的话却清楚记下来了:“等到下一个皇帝换了,可能会大赦天下。”我曾估算了一下老奶奶的年龄,她大约是生于光绪年间,尽管一字不识,也知道当时有大赦天下的政策,可是自己多年在穷山僻壤的地方生活,全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沧桑巨变,她所期望的大赦天下显然是不可能了。
回想这两位老奶奶,都在期待中迷茫,又在迷茫中期待,与二人所处的大环境来看,她们除了期待别无选择,不同的是,前者在期待中看到了“可能”,后者在“可能”中期待到老。我由此想起关汉卿的一首曲子:“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两位老奶奶都是这样的态度,能坚持一天是一天,多期待一天,似乎就离期待的结局更近一步。
在菊花村、大树营等地的城中村,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年轻的女理发师。理发师大多是二三十岁的女子,她们很健谈,一旦你进到她们的店里,其实就是赶上了一场交流盛宴,她们能谈张家长李家短,也能谈国家大事,甚至还能谈唐诗宋词、乃至天文地理。
在艳丽理发店里,我每次去都能看到一些关于中国古典文学的书籍,也偶尔能看到主人小艳丽的诗歌手稿。我很奇怪,当时小艳丽才十七八岁,但是能够熟练的运用诗歌的平仄、格律,就这一点,即便是现在的我,也没有她运用得熟练。她说,每理一次头发都是“从头开始”的寓意,所以人要经常理发,不一定得剪,但是得理顺、理齐,这样才能不迷路。听说小艳丽后来嫁人了,好像也是生活所迫,嫁给了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小工头。后来我们曾在QQ上聊过一次,问及结婚后的感受时,她说:“有什么不满足的,歪锅配歪灶,合适着呢!”出嫁的那天,她先是把理发店的门紧关谢客,其实是把自己关起来,好好为自己化妆一番。有一次,我们曾谈及美女的标准,小艳丽说,就外在而言,美女的标准以“柳叶纤眉,丹青凤眼”为佳;就内在而言,就要有“艳丽”的成份,“艳”是指内心要有一颗艳阳,“丽”是美丽,漂亮在外,美丽在内。
当时的城中村,尤其在背街小巷里,很难让人感受到艳阳高照,人们行色匆匆,也不易看到内心的美丽。我想,小艳丽可能也深知现实世界与诗歌世界的差距。听说,她在收拾嫁妆时,不忘带上理发店里的一个陈旧的小皮箱,那小皮箱里藏有她创作的近100首诗歌。很遗憾,我没有读过她的诗,但对她“柳叶纤眉,丹青凤眼”的印象却非常深刻。如今,这种印象也是我审美价值的取向之一。
穿梭于城中村的那些年,身无分文是常态。小艳丽见了我的窘迫态,却总是一副轻松乐观的姿态:“又没吃饭了吧,可惜我也没有钱了,又付了房租费了,走,到我那儿去,我们一起煮面吃。”小艳丽所租住的房子,我估计不超过二十平米,晦暗的角落里挂着很多千纸鹤,使室内增添了一些生活的气息。小艳丽折千纸鹤,不是为了打发无聊,是希望多折一些充满祝福的千纸鹤,希望因车祸落下瘫痪的父亲早日好起来。她曾说过,她父亲的瘫痪是可以治好的,但是要尽快。我后来也不清楚具体事态了,但从新闻里看到,小艳丽所在的城中村是昆明第一批进行老旧小区改造和城乡人居环境提升建设的,期间,困难群众有很多的优惠和福利,所以我有理由相信,小艳丽的千纸鹤,终究是带着她的愿望飞向远方了。
小艳丽的父亲是一位豪爽的汉子,我去探望的那天,他拿出自产酒热情招待。那晚邻居们估计是听说小艳丽带男友回来了,来了10多人齐聚小艳丽家看我。这也是我见过的酷似农村充满人情味的城中村。城中村,根据我的理解是处于城市与农村的一个中间地带,小艳丽所在的城中村,明显偏向农村风格,充满人情味。人人性格豪爽,没有城府。当晚就有一位大叔说:“小伙子,你就做她家女婿得了,姑娘嘛,你可以照样娶回你遥远的丽江老家去。”接着,小艳丽的父亲也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今晚先留下来做我家的女婿。”我当时很不解这样的想法,既然父亲瘫痪,应该劝我留在女方家照顾女方的父亲才是。大叔的说法是:缘分这东西,你越强留越不行。后来经历的种种事情里,我确实体会到所谓“天注定”,“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云云,绝非心灵鸡汤,亦非封建迷信,那是深藏在生活乃至宇宙背后的无字天书里的真相。曾看过一些天文学栏目,以太阳系的八大行星为例,内行星水、金、地、火为固态行星,外行星木、土、天王、海王为气态行星,如此有规律的排布,使“注定”有了分量;又说在广义相对论面前,万有引力定律居然出现了巨大偏差,这时“可能”又成了宇宙的真相,在“注定”与“可能”间,我能做的就只有一切随缘、心无旁骛、真情流露,所以我也有理由相信,要是真与小艳丽有缘,即便是不顾她家的实际情况,照样把她娶回遥远的丽江老家,其结局也会是圆满的。
那晚大家喝得非常酣,我和小艳丽忙着招待客人,也累坏了,直到午夜,客人们才陆续离去,我们这才有了一点自己的空间,于是尽情的畅饮。小艳丽说:“哥哥,我爸爸说了,今晚你就做我家的女婿,明天早上,我给你画画眉毛,你更帅气,我爸会更喜欢你。而且画了眉毛以后,就看不出今晚的疲倦态了,明天上班精神也更好了。”此时天色已晚,从小艳丽家的门窗放眼望去,皎洁的月亮浸染着东边一处空地上的花丛,甚是充满了柔情蜜意。于是当即挥笔写下《东月姗姗》一首:“东月姗姗浸蓓蕾,西楼客散更交杯。今宵且作奴家婿,待晓教君浅画眉。”多年后,那时那地那景,成了我另一番“有颜色的愁绪”,那颜色是“月光浸蓓蕾”的颜色。
多年以后,我目睹了人情在世故里时时刻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关于城中村的点滴已彻底成了追忆。后来我数次到昆明办事,可每次我都是坐上动车疾驰而过,刻意避开鹧鸪的叫声,我害怕,害怕“今宵且作奴家婿”的美好愿望变成“哥哥,行不得也”的哀鸣。后来发生的一切,总之就是呈一种狗尾续貂的状态。
我不知道在命运里,我是剧中人,还是局外人,是一切皆已注定,还是一切皆有可能,但是至少,如今我的愁、我的恨,的确不关乎风月,都是实实在在的。对我而言,因与果的关系就好比是桥头与桥尾的关系,在纠缠、交错的时空里,因变成了果,果又变成了因,不变的是回忆里的那些细节,卖炸洋芋的老奶奶那疲惫中透着沧桑的笑容,还有小艳丽……
有一回,我在朋友家品了一杯龙胆茶,随即查阅了它的资料。龙胆茶因龙胆花而得名,龙胆花是云南的八大名花之一,盛开在高山上,任凭寒风侵蚀,萧瑟中尽显美丽,所泡成的龙胆茶,刚下口时颇显苦涩,回味起来甘甜久久。我想,那该是小艳丽如今的常态吧,在生活的油盐酱醋中,一切的美是显得那样苦涩,而深藏在苦涩中的“柳叶纤眉,丹青凤眼”的美丽,却在岁月中定格成永恒,于是,我又大胆写下诗:“闻卿熬尽油盐痛,苦作云南龙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