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理发师,过去叫剃头匠。他从十几岁学徒,剃了一辈子的头。我曾自诌顺口溜:“俺爹是个剃头匠,剪刀推子响叮当。养家糊口小手艺,本分传承大道长。”
古时称剪发为“篦头”,清代才称“剃头”。辛亥革命后,人们头上的辫子没了,于是又称剪头或推头、剃头。旧时剃头有铺面等客的,有集市设摊的,有走街串巷的。我的爷爷虽然是农民,但会针灸治病,也会唱京戏,十里八乡的挺有名,大部分时间在远离 故乡西楼庄30 多里的便衣铺村以看庙为主。父亲从小也不是干农活的把式,十二三岁就学过锡匠、琉璃匠,跟人学做布匹生意。因难以养家糊口,十五岁就到济南跟舅舅学理发。尽管是亲外甥,父亲却和学徒工一样,学不好、做错事照样赶出店门不给饭吃。父亲学成回家,就挑着剃头挑子走街串巷,赶集设摊。解放后五十年代初才到煤矿参加工作入室理发。到煤矿参加工作后,我们一家1957年迁离农村老家,成了城市居民。
那时父亲理发实行计件工资制,每月只发十元,其它干多少挣多少。理发每位一角五分,严格规定必须半小时以上的时间理一个,不能减工序,没有休息日。尽管每理一个即时收一份钱,但一个月下来也挣不了多少,后来才实行了固定工资制。
旧时剃头技艺很多,包括推拿按摩。小时候记得经常有人来找父亲治颈部落枕的,这绝活现今看很悬。父亲在人家的颈椎处捏来揉去,冷不防地扳着头一拧,颈关节“喀嚓”一声,再噼里啪啦在颈部肩部捶打一番,手到病除。剪刀在父亲手里就像打击乐,节奏声响清脆有序,还不时地在梳子上碰一下,剪刀的功夫要高于推子的功夫。剃刀更是绝活,任凭剃刀在脸部自如翻飞游动。过去剃头店有幅对联:莫看毫端技艺,堪称顶上功夫。父亲自己也曾戏谑说:入座人瘦毛长,起坐满面红光。父亲一生给人剃头不计其数,什么人都有,也可以说阅人无数,凭面相看人也能断个八九不离十。父亲给日本鬼子剃过,鬼子伪善事毕还给鞠个躬呢。土匪地痞,蛮横有时还不给钱。父亲曾被国民党抓夫去理发,理了几天认识了另一个剃头匠。在wg时期,两人在洪五的街上偶然相遇,吓得都没敢打招呼,好长一段时间父亲提心吊胆,生怕这段经历成为历史问题。我们后来听父亲当玩笑说,才知此事。
父亲年轻时,竟然凭这点手艺救了自己一命。父亲在济南出徒后,爷爷奶奶考虑到家里就我父亲一个儿子,两个姑姑还小,怕父亲在城里干久了,年龄也大了不愿再回老家。就编了个谎,说是爷爷病重,托人捎信让我父亲回家。父亲不明就里,就急匆匆乘火车往家赶,结果遇上了生死关口。那时大约是 1940 年左右,父亲十七八岁,有一伙叫什么帮的土匪在周村一带很猖狂,父亲从胶济铁路的周村大临池站下车,步行回淄川西楼村。临近傍晚,路途中被这帮土匪截住,从父亲身上搜出了给爷爷带的配药的白果和回来想给庄里乡亲理发的工具。他们把我父亲当成了不知哪个队伍的奸细,并断定这白果是作为接头的暗号,理发工具是做装扮掩护。他们一伙人把父亲带到了一所场院,用绳子把他捆在了树上。另外,旁边的树上早已捆着一个人。拷打的已神智不清了,不远处早挖了一个埋人的坑。他们对父亲说你甭不承认,吃完饭就活埋你。他们一会儿酒足饭饱,回来二话没说就把那人拆绑拖到了坑里。父亲一下就吓尿了裤子,大哭起来。他们过来松绑时,父亲突然急中生智说,我是理发学徒的回来看家,不信我推拿给你们看看。挣脱出手,空握双拳在膝盖处敲打起来,手指相碰发出的声音就像握着铜钱响,这是理发匠必会的手艺。果然,其中一位年龄大的对着主事的说:算连!他还是个孩子。父亲逢凶化吉,大难未死。
父亲小时只读过几年私塾,五十年代末又在煤矿工人夜校参加了学习培训,虽算不上文化人,但读书看报没问题。我家早年的一本四角号码字典就是父亲读夜校时使用的,因此我在小学也学会了使用四角号码字典。那口诀还能背得下来:横一垂二三点捺,叉四插五方框六,七角八八九是小,点下有横变零头。那年代我家里的书很少,记得父亲常读的书是本《高玉宝》,文革期间读的是《欧阳海之歌》。后来大哥从查封的洪五图书室里不知咋搞来了十几本书,成了我家的一次文化会餐。父亲虽读书不多,但知道文化的含金量。那句“书中自有黄金屋”就是最初从父亲嘴里听到的。家境虽不富裕,父亲却坚持供我们姐弟五人上完初、高中。周围邻居和父亲同事的子女们都不比我们上学多,后来我们兄弟四个基本都干了文差事,没有挣大钱的,以舞文弄墨为业,这成了父亲一生的欣慰。
父亲九十年代初,年近古稀才开始练起了毛笔字,每天写个百儿八十字。大哥见父亲写的郑重其事,也有模有样,1997 年他就自己动手给父亲刻了个印章,也托人给父亲刻了一枚印章。并让父亲挑出写的满意的习作,盖上章装裱保留起来,送送亲朋好友,满足一下老人的虚荣心和自信心。现在我们做子女的都珍藏着父亲的遗墨,我收藏的诸多名家书画中,父亲的遗墨显得更为珍贵。每当我抚摸欣赏父亲这幅“人勤春常在,家和福自来。”的遗墨,缅怀之情难以言表。父亲晚年读书也学着记点什么,有次大哥带回本南怀瑾的《历史与人生》,父亲看得津津有味,就把书留了下来,不仅反复读,还把喜欢的文章抄了下来。父亲抄的密密麻麻,非常认真,而且还有红笔的点画。可见历经沧桑的父亲,读懂悟透了南怀瑾的文章内涵,这一抄一画胜过千言万语。
父亲的一把剃头刀,支撑着我们八口之家的生计。对奶奶的养老送终,对我们姐弟五人的养育、上学、成家,都靠父亲的一把剃头刀。 父亲的工作生活圈很小,但所在单位是几千人的煤矿,因职业的特殊性,父亲知名度蛮高,熟识他的人很多。到矿上或家属生活区打听剃头的老赵,几乎没有不知晓的。生活困难时期,为省几毛钱,邻居的大人孩子常来找父亲剃头,有时班后家里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几十年来,左邻右舍的关系和睦如亲。父亲这点养家糊口的小手艺,赢得了经久未断的人缘。父亲一辈子从没和同事邻居红过脸,吵过架,对子女虽不宠惯,但也不严厉。父亲对子女们也很少说教,我们姐弟也只记住了他经常唠叨的两句话和一个故事。两句话是“人要懂(dun 方言)人情”、“老实人常在”。一个故事是:一家老财和一家老农相邻,一天,都在自家门前的树下喝茶。老财摆阔,让人拿四个金元宝垫在茶桌腿下,老农未动声色。一会,太阳偏西,树下无荫,老农喊了一声,四个孙子来到膝前,一人抱一茶桌腿,把老农的茶桌移到了树荫下,老财见状目瞪口呆。父亲讲,人在世上,财轻人重,人气胜过钱财。有一年春节我大哥写春联,我俩在自盖的小破房上自撰了幅上联“室陋文情生,”下联“家寒春意在。”横联一时没想出满意的。没想到父亲在一旁开腔说:“事在人为!”。这春联我们就这样贴在了小屋的门框上。虽说与节日气氛不太协调,但却独有寓意和韵味。
父亲爱买二手货,也不愿扔旧东西,有次整理房间,我一看破烂不堪的旧物,就责怪父亲:怪不得你发不了财,富不了家,旧的不去新的咋来?父亲说:你懂啥?破家值万贯,发财不发财,要看命里担不担。”
2000年父亲去世后,他用过的电推子、电吹风。多年前我母亲都送人了,只留下了些理发的常用工具。现在我们家也很少用这理发工具了,但也不想扔掉,保存着还是为了留个念想。
父亲用过的那条剃头刀荡布,已有80多年的历史,现一直挂在我的书房里。每当看到它 ,我恍惚看到了父亲疲惫的身影;残陋的荡布上有父亲劳作的印痕;有父亲“荡”逝的日月, 它承载着沧桑,浓缩着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