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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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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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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喱屋的羊女仆

某一天势必有什么会俘获我们的心。无所谓什么,什么都可以。玫瑰花蕾、丢失的唱片,曾经中意的女孩……全都是早已失去归宿的无所谓之物的堆砌。那个什么在我们心中彷徨两三天,然后便沉入原处——黑暗。


                         第一章


         租住了两年的公寓旁,有一家从博多来的双胞胎经营的咖喱屋。里面的女招待是一只羊。

         三年前从神户到东京念大学,辗转了三四个公寓后,最终决定在这里住下。房间是两人间,上下铺两张硬硬的木板床和大约五张榻榻米大小的空地,对两个学生来讲,确实足够大。

         和我住一间的,是一个瘦瘦矮矮的,同我一级的新生,好像是福冈哪里来的,总是斯斯文文地戴一副眼镜,头发有些稀,总是对着镜子用发胶“嘶嘶”地喷个不住,再用梳子极小心地拢在头顶。

         一整栋公寓大多数都是租给学生暂住,我的房间虽然够大,但是处在阴面,冬天冷得让人只能裹着被子,常年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因此房租便宜不少。一进门便是一块一人高的落地镜,是“发胶”自己带来的,“发胶”家不是阔佬(谁家阔佬的儿子会住在这里)但对自己的外形相当的在意。

        男生公寓集中在这几层,每面墙上贴满的无非都是从哪本时装杂志上剪下的,露着大腿的女郎海报。等我搬进来的时候,“发胶”把她们全部丢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扮演着 クリス 的市川海老藏。

        “呀,呀,实在不得了。”高年级的学生到房间里来时,也总是吃一惊。

        “大概真的会有人对着市川海老藏也可以幻想吧,竟然不喜欢工藤,真是可恶。”三年级的男生有一次低头对我说。我只能摊摊手。

        于是,“发胶”君又多了个称呼——“市川亲卫军”。

        亲卫军对毛虫之类的,怕得要命,之前有人把毛虫丢在他收音机的盒里,打开时吓得不行,笑声都传到大三宿舍里去了。

只是可怜的亲卫军,此后的一个周里,国语愈发的不流利,连英语跟读都十分费力。

亲卫军激动时便会语无伦次,本来就不擅长讲国语,愤怒时更是变本加厉,不过只引得众人更加放肆的嘲弄而已。

        “亲卫军”惊人的不吸烟,不是我自作主张,若是评选全日本拥有最为健康的生活规律之人,“亲卫军”绝对会突出重围,至少在大学生中是这样。“亲卫军”喝酒也甚是少见,可以说是几乎没有,等别人一脸严肃地告知我的时候,也不得不暗自思忖:嗬,“亲卫军”当真是纪律严明。

        现在若是对人的不吸烟不饮酒这类事,当作什么相当了不得的事向外人大肆宣传,搞不好怕是会遭受不少白眼,毕竟谁会在意陌生人对着幻想的对象,到底是工藤静香或者是市川海老藏呢。

        关于羊女仆这事,“亲卫军”大抵是不知道的,咖喱屋离公寓不算远,旁边便是市立的图书室,走过去可以顺带吃些午饭。双胞胎的父亲是狂热的将棋迷,饭团全部都做成王将棋子的形状,咖喱的味道也相当好,地地道道的博多风味。

        整栋楼似乎只有我知道咖喱屋的存在,知晓羊女仆的人也只有我自己。亲卫军每天按时到餐厅吃又冷又难吃的便当,其他人便每晚外出喝酒,深夜回来时,把隔壁的门砸的哗哗响,第二天直到中午才醒来,一个劲的往胃里灌凉水。亲卫军坚持每日早早起床,钻进洗手间窸窸窣窣地洗脸,时间久的让人难以置信,我怀疑他是否是把每一颗牙地细细地擦拭过了。

       亲卫军学的是英语,我选择的则是戏剧文学。

       “大概就是,呃,莎士比亚,阿里斯托芬,埃斯库罗斯,欧里庇得斯之类的。”看着他一脸憧憬的样子我只得勉强给他介绍了我的专业。

       “可......可惜,除......除了莎士比亚,我都没有听过。”他说起话来总是有些僵硬(说英语时倒是极流利的),配上十分遗憾的样子,滑稽的有些可笑。

       其实我也没听过,我对大学毫无兴趣,甚至一窍不通,只是偶然选了这个专业而已,不过莎士比亚之类的,入校前分发的小册子上有写就是了。

       升入大三的考试,我只拿到了两个B,其余的都是C,亲卫军却一个学分都没丢地进入了1999年。

       大概市川海老藏真的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吧。


                          第二章


       我发现咖喱屋里的羊女仆是在大二的一个下午。

       我像往常一般绕出校门——大学课程这东西,实在是叫人提不起兴致,只不过为了拿到证书,便只得每天在那里坐上几个小时,有时索性一走了之。

       时间还早,我便坐在窗边,一面翻书一面眯着眼打量店里的情况。店面的装潢总体有些古旧,木质的地板打着一层厚到足以当作镜子的蜡,收音机一个劲唱着“甲壳虫”的 NORWEIGIAN WOOD 。店里人不算多,或许是还不到吃午饭的时候,只有一个戴着老花镜片的老人,小小地蜷在角落的桌子旁,小心地拿起用紫菜包好的,王将棋子形状的饭团,仔细端详着,大概是将棋协会的老成员了。柜台上,美由的五根手指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键盘,她的妹妹美纪百无聊赖地伏在桌子上,直勾勾的盯着墙上的大石英钟,晃晃悠悠的指针啪嗒啪嗒地转动。

       羊女仆端着一个黑色的大托盘走过来,上面放着一盘咖喱饭团和一杯黑麦威士忌。羊女仆穿着白色的纽扣短袖衬衫,黑色的裙摆一直垂到膝盖下,极轻地把白色的瓷盘摆在桌上,笑着点点头,夹着盘子回到厨房,留下一股极浓的迷迭香的气味。

       嘿!她莫不是一只羊,呃,不如说是羊女仆。

       不合时宜的想法突然闯进头脑中,若是说给身边的人听,绝大部分会来上一句:“怕不是脑袋出了什么问题。”

       我自己也不大信,毕竟她只是用细细的黑色头绳,简单地把头发扎起来,衬衫也十分正常,既没有那些其他汉堡店女招待不情愿穿的,短到大腿根的女仆裙,也没有毛茸茸的尾巴,甚至没有羊角,连是绵羊或者山羊都分不出。

       怪事!干嘛突然有这种想法。

       吃完饭,人还不是很多,我又要来一杯咖啡,美纪走过来敲敲我的脑袋:“喂,喂,不要总是盯着人家的裙子看。” 人家自然指的是羊女仆。

        “是,是。”我随口应道,“她也同你们一起从博多来?”

       “当然。”美纪在我对面坐下,扑扑地笑着:“你呀,怕不是读书太多把脑袋读坏了,她呆在这里的时间可比你要长的多。”

       “那自然是的。”我笑着说。

       晚上回到公寓,亲卫军正跟着广播一遍遍念单词,我一骨碌滚到床上,两只手垫在头下,直直的盯着木质床板的花纹,只觉得身上有些热,便坐起来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

       “公寓不......不允许喝酒。”亲卫军停止跟读,转头对我说。

       “得得。”我不耐烦地摆摆手,带着酒爬上楼顶。

       我躺在楼顶上,空气湿的有些重,一边喝威士忌一边吃中午剩下的饭团。




                    第三章


       同样从神户到东京念书的朋友约我一同吃饭。高中三年的时间,对大多数课程都提不起兴致,对人际关系更是一窍不通,只有藤君这一个朋友。

       我们定在将棋饭团咖喱屋见面。

       藤君家是结结实实的阔佬,至于他父亲做什么的,他也不曾提过。只听人讲,是战后的团块时代冲进华尔街的代表,总之是极有钱的。高中时,周末同他去过位于奈良的别墅,专门开辟出一块空地,停放他父亲最喜爱的梅赛德斯,藤君的黄色跑车紧紧挨在旁边。

或是下雪的缘故,那片空地是让我在那座奈良的别墅中,感到唯一像家般温暖的地方。

      藤君也是将棋咖喱屋的常客。

      “我打算离开东京。”藤君把两只手摆在桌子上,一遍又一遍地数着手指,像是随时会弄丢一根一样,这是他宣布重大事情时的习惯。

或许是因为出生在有钱人家,藤君在举止上便同我们有着差别,他有着极强的正义感,若是出现纷争,必不会坐视不管,又像是天生具有领导才能,辩论之类的,总结发言必是由他来做。总之他像是有一种只要张口便意味着事情结束的神奇魔力。

烟他是吸的,毕竟没有人可以拒绝用烟叶来填补一些空白的出现(亲卫军除外,他起初对香烟深恶痛绝)。我们不曾拿他开过玩笑,也不曾有过任何话题。当然我们仍是骄傲的,每天躺在幻想里。只是无比匮乏的想象力,让我们对清净两个字的印象不得不留在清香剂广告上。

       但是从某种程度上说来,我们拥有的幻想,与他所拥有的幻想,并无太大差异。

     对于他离开东京这事,我也不好说什么,一来是我的表态,并不会起到任何作用,二来是总觉得他是要离开这里的。怪事哩!

     于是我简单地报以微笑,便抓起饭团咬下一大口,美纪来送咖喱,藤君收起一根不少的手指,看着美纪麻利地摆上有些发红的咖喱:“以后就吃不到了,怕是想的不行。”藤君总擅长同女孩讲话。

    “什么时候走?”我把饭团用紫菜包好,轻轻掰开,把较大的一块放在盘里。

    “下周,呃,下周二。”藤君用勺子挖起一大勺咖喱,均匀地浇在米粒上,一圈又一圈地搅动着。

    “够早的嘛。”我吃掉手里的饭团。

    “毕竟人生是难以捉摸的。”藤君放下小勺,像后仰倒在沙发上。

    “唔。”我拉过装满咖喱的盘子。

    过了好久,藤君坐起身来,一口一口吃快要冷掉的咖喱。

    “诶,发现没有。”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提起羊女仆的事。

    藤君一边慢慢吃,一边听我说,只是头低的愈发深。

    “大致是我看错了吧,感觉这玩意。”我摊了摊手,抓起剩下的饭团,“在心里记事,可当真是不容易说出来就好了,至少还能再吃下两个饭团。”

    藤君狠狠点了点头,抬起手看了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我得先回去。”

    “那我周一去找你。”藤君像是没听见我说的话,抓起帽子压得极低,急冲冲的向外走,又突然转过身来:

    “送你一句话,有很多事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他愣了一下,“完了。”


    “真奇怪哩。”美纪端来咖啡,“藤君平时不会这样匆忙吧。”

    “帽子也不会这样低。”美由也凑过来说。

    “有很多事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我学着藤君的样子,美纪咯咯地笑出声来。

    那天没有见到羊女仆,大概是有什么事请假了,美由也没说什么。


    钻出餐厅,风有些凉了,我系好围巾,突然想起藤君的那句话,只是想不出为什么说这些,大概和为什么会在系围巾时想到一样吧。

    或许这就是funny

    奇怪哩!

    “喂。”我躺在床上,冲着一边边跟读广播的亲卫军喊,“有很多事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你怎么想。”

    他托着下巴想了一会:“Things that are difficult to explain.”

    “见鬼。”我说完翻身睡去。

    我梦见市川海老藏一个劲地念叨着 funny goat(见鬼!)




               第四章

    之前问过美由是否想回到过去。

   “大抵是不想回去的?”

   “确实值得考虑。”

   “现在回头看看十六七岁的高中生,好生羡慕。”她把眼镜拉下来,愣愣看着路过的高中生。撅着嘴用牙齿咬住吸管。

   “也是,毕竟是年轻哩。”我笑着熄灭烟,“我说你,莫不是想回到十六岁。”

   “回去有什么不好。”她靠在椅背上,身子用力向后仰。眼珠躲在大太阳镜后面,直勾勾看着那个女高中生,“现在想着,这个孩子,从现在开始,慢慢长大,会遇到好多人,也可以恋上好多人,真令人羡慕。”

   “现在恋上什么人就是。”我笑着说。

   “哪里这么容易。”她摇摇头,“哪里会有精力,又怎么敢。”

临走的时候,她趴在桌上笑了笑:“感觉有什么东西被杀死了,’砰‘得一声被杀死了,就在刚刚。”

   “被女高中生杀死了?”我说。

    “当然是。”她笑着摇摇头。


     第二天上午没课,我便装作去书店,早早的坐在窗子旁的位子上。

     “美纪呢?”我问,我转了一圈,没有美纪的身影。

     美由头也不抬的继续敲击键盘:“大概是出去了。”

     我点点头,美由把垂下来的几缕头发重新别进耳后:“若是叫她看见,你这个时候来,   定是要敲你的脑壳。”说完她极温柔的笑了笑。

     我苦着脸抱住脑袋,像是真的有人在狠狠敲我的脑袋。

     “那个从你们一起来的女孩呢?”

     “小绪吗?”美由用手托住下巴,抬起头盯着天花板,“昨天是请假了的,前天也是,大概今天会回来吧。”

      接近九点,羊女仆推开门走进来。

      他还是用黑色的发绳把头发扎好,白色的衬衫与长裙,仍是没有露出尾巴或者羊角什么的。

     羊女仆冲着美由轻轻点了点头,向厨房走去,像是察觉到我一直盯着她看似的,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反到把我羞的低下头。(啊!真是狡猾!)

     等到羊女仆端着大盘子走过来,我不停打量着她,她轻轻冲我点了点头,摆好黑麦威士忌和咖喱,又夹着托盘“哒哒”向后走去。

     我极想拉住她的衣袖,问他关于羊女仆的事,不过实在是过于傻气,毕竟只是自己的感觉,别人听了也觉得大概又是什么新的搭讪方式。总之不太高明。

     人生当真是难以捉摸。我只得匆匆付了饭钱。

     往后几天,我便一直待在这里观察。美纪敲敲我的脑袋:“怕不是念书太多把脑袋念坏了。”

     周末的时候,学校传言说,藤君离家出走,亲卫军也匆匆包了些衣物,说是有急事要搬出去。临走的时候,送了我两只萤火虫,装在透明的塑料罐里。

     “这个,这个送给女孩子,定然高兴的。”


     因为亲卫军是突然搬走的,我便继续一个人住在房间里,右手边的墙上还留着市川海老藏的胶痕,镜子也被带走了,一时间空空的,像是稍微大声讲话便会有回音。我躺在床上,一边喝兑了苏打水的威士忌,一边看着桌子上的透明罐里,萤火虫一点点微弱的光,一闪一闪的。印象中萤火虫的光是极亮的,或许是记忆有些偏颇,也或许是那时的萤火虫真的是那样亮,总之现在只是两点小小的光亮,在黑色的世界里挣扎。

    “今年的秋天来得可够早的。”




             第五章

      “今年秋天来的可够早的。”是高中时交往的女孩最爱说的一句话,两年的时间里,大概听了不下一万遍,想来为什么那两年秋天总是来得这样早呢?那时却没有这种想法。

女孩儿的样子一时是想不起来,只记得她顶喜欢用细细的黑色发绳,简单的把头发扎起来,生气时别用食指点着自己小小的鼻子:“我跟你讲。”

     来东京的时候,我把她的唯一张相片带在身上(为什么两年之久,却只留下了这一张相片呢?)她坐在学校的木质长椅上,白色的百褶长裙自然的贴在腿上,两只眼睛看着镜头,头发好看的被风吹起,脸上是极其恬淡的笑。

    这笑容,现在看起来美的近乎悲戚。

    我躺在木板床上,一边喝兑了苏打水的威士忌,一边静静端详这张相片。交往的两年时间里,我几乎没有勇气端详这双永远澄澈的眼睛,来到东京后,第一次发觉,这张脸竟是如此可爱。

    “我跟你讲,今年的秋天来的还是有些早。”我看着她散在风里的长发,自言自语。


    周末不要被美纪和美由要求看店,两人要去减价的服装店采购。

    “顺便让你坏掉的脑袋清醒一下。”美纪伸手敲了敲我的头。

    “周末上午大概没什么客人,只是有些快件。”美由笑吟吟的扎好头发,伸手整理没有一丝褶皱的衬衫。

    等她们俩消失在马路边的转角,我转身从厨房端出一杯咖啡,扭开收音机,摘去上面的纱罩,躺在柜台的椅子上,哗啦哗啦翻着带有地图的杂志,听着艾斯特的声音混着空气里木质地板特有的清香:


Then one day

然后有一天

From my infinite saddness you came

在我无尽的悲伤中 你再次出现

And brought me love again

给我带来温暖的爱


     一个戴着大檐帽的女孩推开门走了进来,阴影笼罩在她的太阳镜上,幽幽地映出地板的木纹,“哒哒”地走到柜台前。我坐起身来,女孩儿微微抬头,太阳镜向下拉了拉,露出黑俊俊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她就是羊女仆!

    她走到餐桌前,把两条腿搭在一起,之前扎起来的头发齐齐的从帽檐后垂下来,十分合身的黑色外套里仍是那件白色的纽扣衬衫。

     我用双手撑住柜台,静静看着她坐在椅子上的身影。头脑乱得很,她来做什么?找我还是美由?又何苦来找我?身体却实成地向她走过去,就像是在夜里被电灯吸引的飞虫一般。不过现在却是上午九点,外面也比她的黑裙子亮的多。

     像是知道我一定会来审核,她仍是低着头坐在那里,我机械般的走过去,坐在她对面,她微微抬起头,不停用躲在太阳镜后面的眼睛打量我,我有些不好意思(脸大概是红了的),她嗤嗤地笑出了声。

     “笑什么?”我问。

     她轻轻摇摇头,我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用力整理了一下上衣。

     “我说,你是一只羊吧。”我故意清了清嗓子,“呃,或许应该说是,羊女仆。”

     她坐在我对面,慢慢抬起头,又笑起来:“喂,喂,别像警察审问犯人那样嘛。”

     她摘下大檐帽,像是要把帽檐下的阴影一同摘掉似的,用力甩甩头。再用纤细的手指,把散开的头发别进耳后,从上衣袋取出黑色的发绳,利落的把头发扎好。

     看我看的出了神,她笑笑:

     “给我杯咖啡好吗?”

     我去厨房做好两杯咖啡,小心地坐下,她轻轻吹吹漂浮着的白气,慢慢抿了一口,俏皮的吐吐舌头,大概是没有放糖的缘故。

     “不是有话问我?”她把嘴唇贴在蓝色的杯壁上,抬起好看的眼睛看了看我。

     “啊对。”我反应过来,重新整了整上衣,又想起她刚才的话,直挺的脊骨又弯了弯,“啊,呃,之前总觉得你是一只羊来着,呃,不对,叫羊女仆可能更准确。”

她一边小口小口的抿咖啡,一边有节奏地点点头。

     “不错的。”她放下咖啡杯,“确实是你想的那样。”

     我“哦”了一声,坐在椅子上,心情复杂的,像是一杯把盐酸当成砂糖,一股脑加进去的馥芮白。像是有什么奇怪的感觉,挤掉了应有的那些情感,牢牢的把控着大脑。

     “没有什么是应该的哦。”她往杯子里放了一小勺砂糖,不停搅拌着,偏起脸看了我一眼。

“唔。”我应了一声,那种奇怪的感觉,像是退潮一般散开。

     我转身去厨房取出一杯别的吸管的可可牛奶,她道声谢,把吸管的纸袋小心的叠好,放在一边,我慢慢吞着咖啡,不知道说些什么——大抵不太擅长同女孩讲话,即使对面是羊女仆。

     她喝下约有三分之一杯,轻轻抿了抿嘴,抬头看看天花板,又继续盯着我。

     “那个。”我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还是决定说些什么,“当真是羊女仆?”

     他慢条斯理的点点头,伸出小手,从我的口袋里抽出那本杂志,一页一页的轻轻翻着,把带有地图的那一页在桌子上摊开,伸出手指指着离北海到大约有一指宽的海面:“就这里。”

     我点了点头,喝了一口凉掉的咖啡:“那何苦到这里来。”

     她伸出右手的手指,轻轻点着漂亮的下巴:“在那里呆不下去。”

     “那里也同人类社会差不多?”

     她轻轻点了点头。

     “明天有空?”她用指弯顶顶太阳穴。

     “时间我想是有的,有事吗?”

     “见一面可好。”她翻到市里的地图,用铅笔圈出一个离咖喱屋不算太远的地方,“明天随时都可以。”

     也不等我回答,她歪着头冲我笑了笑,便又压低大檐帽,“哒哒”地走出玻璃门。

我在咖喱屋吃过午饭,美由与美纪带给我一件绣着猫的毛衣,我拎着衣袋走回公寓,坐在硬板床上,扭开收音机,跳出让人听不懂的英文单词。

     亲卫军已经搬出去一个周了,所有的事情就像是逃进原始森林里的田鼠,一股脑钻进乱七八 糟的树叶底下,数量就像是翻车鲀一般,让人措手不及。我盯着床板的花纹,有些头痛,匆匆倒了一满杯威士忌,翻过身睡去。




               第六章


     “我跟你讲,你呀,净会撒谎。”电话那头的女孩,颤抖的声音十分优美。

     我默不作声,等到断线的声音响了两声,便把听筒用力扣在墙上。

     突然想吸烟,想的不行。

     “我问你,干嘛不留胡须?”旁边的女孩摸了摸光滑的下巴,抬起头问。

     月亮极安静的照在她身上。

     “怎么,想我留些?”

     “瞧你,我可没说。”女孩转过头去,咯咯地笑起来。

     我看着她,笑着抽出一支香烟。

     “那干嘛老吸烟?”

     “不喜欢便不吸了。”我装作把烟塞进口袋。

     “你呀,我跟你讲,净撒谎。”女孩笑起来,抓住我放进口袋的左手。

     女孩软踏踏地伸个懒腰,慢慢靠在我身上,身子却是硬挺挺的,只像是碰了一下般贴着我。


     月光照在她好看的脸上,慢慢散开。


     人在抑郁的时候,大概都是做梦的。

     何苦老做同一个梦。


    我把烟放在嘴里。

    “我跟你讲,这玩意,吸一口大概就不一样了。”女孩继续呆呆看着月亮。

     我摘下烟蒂,用脚碾灭。

     “戒烟可好?”

    “大概,会试一下。怕是徒劳。”

    “去看电影吧。”她说。

    我点点头,她经常有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在晚上看电影或者是去银座逛上一整天。

    “现在?”我站起来问。

    “不急。”她低下头,月光把树的影子投在地上,又静静落在她的头发上。

    我感觉这一切都不太真实,只是又说不出到底哪里让人怀疑,只觉得不是这样。

    “在看什么?”她问。

    “看你。”我如实回答。

    “我跟你讲,你呀,净撒谎。”女孩站起来。


    来到东京的前几个月,我便经常做同一个梦,像是孤零零地被人丢在一个极大的图书室里,到处见不得别人,脑子里记不住任何事,兀自叫着女孩的名字。


    醒过来,胸口像是堵着一团棉花,想吸烟想的不行。便从床上坐起来,穿过公寓,钻进廊子里玩了命地吸烟,留下被吵醒的亲卫军一脸慌乱地坐起身来。

这大概是我对那个女孩记忆最为深刻的事,在第二天酒醒之后,就像是啤酒溢出的泡沫,在我的脑中荡然无存。

    我跳下硬板床,铺到桌面上,紧紧盯着那张唯一的相片,相片变成了黑白色,呆滞的目光,僵硬的姿态,只剩下那近乎悲戚的笑,我跌坐在椅子上,桌面是刚刚的狼藉。相片上的色彩像是凭空消失般,无论我怎样伸手,也抓不住她消失的尾巴。

     我闭上眼睛努力回想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却全都是徒劳,黑夜与时间仍是如此真实,只是她的身影像是被人用刻刀剔除的皮影般干干净净的,留下一块填补不上的阴影。关于她的所有记忆,被人在昨夜彻底剪断了。

    等我回过神来,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我摇晃的把手搭在门把上,用尽全身力量把门打开,一个带着鹅黄色大檐帽的人闪了进来——羊女仆。

    我坐在椅子上,根本无力惊讶,芝士旁边的另一把椅子。

    羊女仆扯下大檐帽,搭在桌面上,盖住我一直紧盯着的相片,我抬起眼木然地看了看她,呆呆地垂下脑袋,看着脏的可以的地板。

    羊女仆没有坐下,伸手解开脑后的发绳,长长的头发一直披散到小腹:“之前说过了,我确实是一只羊,原来生活的地方,我也告诉过你。”她说的便是北海道北边的羊岛。

她停顿一下,踢掉两只鞋子:“之前说的都是实话,来到这里确实是呆不下去了,不过并非是对人类社会有什么好感。”

    她摆正我的肩膀,手像是有魔法一般,牢牢地把我以原来的姿态固定在椅子上,她拉起垂到膝盖的裙摆,一直到大腿三分之二的地方:“接下来的事情,你要听好听起来,非常荒谬,但它确实发生了。”

    她闭上眼睛,像是做了什么伟大决定似的咬着嘴唇,黑色的长发消失了,一团白白的卷曲的毛从头顶露出。赤裸的脚趾变成了两瓣,两只手因为抓不住裙摆,而任其缓缓落下,两只琥珀色的羊角从头顶的毛团中钻出,若不是变成蹄形的四肢,简直就像是带了羊形装饰帽的少女。

    她睁开秀气的眼睛,自豪的摸着羊角,看着满脸惊诧却动弹不得的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确实奇怪,不过么母羊还是长了角,而和现实不一样吧,不过哪有那么多应该要做的事呢。”她满不在乎的摇摇头。

    可惜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噢。”她一锤手心,“之所以跑出来呢,是因为那里有一个怪物,它可以把人,当然也包括羊,脑袋里的所有记忆像用剪刀一样,啪嗒一下剪断,了解了?”

像是忘了我不能动弹,僵硬的舌头也无法告诉她我的态度,她等了等,又继续说下去:“剪刀,就像剪纸一样。”

    她看看桌上的剪刀,伸出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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