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家电影院,又或者说是剧院更让人感到信服,总之就是一间没有打开灯的屋子,黑乎乎的就像是即将十二点的夜晚。屋子最中央有一块圆形的舞台,至于说是,在舞台上露出一块白色的荧幕,又或是荧幕里出现舞台的木地板来,这我不得而知。舞台的前面是四排带有靠背的座椅,紧紧挨在一起,与真正的电影院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只有我一个人,确切的来说,我也并不算是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无论是电影院也好,剧院也好,我并没有任何购买入场所需要的凭证,就像是被人丢在哪里的空易拉罐,我便是这样出现在这里。除此之外,舞台,或者说是幕布的中间摆放着一架巨大的老式三角钢琴,黑白色的外壳粗粗地闪动着,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一样。
我坐在第三排的中间,确定没有其他人出现之后,整个房间里就只剩下我和这架巨大的钢琴,这种场面仅仅出现在想象里,都是十分滑稽的存在,但事实就是这样,尽管这让人感到悲哀,但我确实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这一切,包括我自己在内,都并非是真实存在的。
“嘿,先生。”一个脑袋从幕布的后面探出来,进而是整个身子,轮廓就像是钢琴一样,模糊得像是海边的沙子。
那人相当标准地摘下自己的帽子,朝我轻轻弯了弯腰,我朝后看了看,确定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他的时候,我不得不站起身来,轻轻点了点头。
从幕布里出来的人戴着一顶在记忆里,只有魔术师或是马戏团的人才会戴着的高高的黑色帽子,穿着在袖口处带有蓝色条纹的长燕尾服,皮鞋闪闪发亮。若是长相么,根本看不清楚,但总之并不像是日本人,中国人或是整个东南亚人里都找不出这样的,若是说像法国人,却也未尝不可。
他整了整身上的衣服,相当爱惜地扶了一把帽子,朝我的方向走了两步,坐在舞台的台阶上。
“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我眯着眼睛问,尽管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几步,但他的脸仍是一片模糊。
“这里么……”他摸了摸那顶高高的帽子,歪着脑袋,有些神经质地笑笑,说,“这里便是世界上唯一不存在争执与疑问的地方,几乎不存在任何会让人感觉到愤怒或是疲倦的地方,无论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里,都再找不出第二个。”
“但是现在,不存在疑问的地方本身反而却成了最大的疑问。”我苦笑着说。
“相当漂亮的总结,先生。”高帽子用力地把硬底皮鞋朝台阶上磕了磕,发出极为清脆的声响来。
“那么,你又是做什么的。”我硬着头皮继续向下问。
“正如您所见,先生。”高帽子扭过上半身去看了一眼那架巨大的钢琴,又回过头来摊开两只手,“我是一个钢琴师,但不同于其他人,我并没有手,所以,我只能是是没有手的钢琴师。”
此时我才注意到,那件西装的两只袖管,正空荡荡地挂在他的身体两侧。
“抱歉……”我刚想说话,钢琴师又自顾自地说着:“作为钢琴师但没有手,除此之外,我还是第一个钢琴师,第一架钢琴造出来的时候,紧接着我便是钢琴师了,或者说是在那之前也未尝不可。”
“可是没有钢琴又怎么样说得上是钢琴师呢。”我几乎惊叫出来。
“那确实是了。”钢琴师自己也有些不解似的点点脚尖,硬底皮鞋敲打着大理石板发出悦耳的声音,两只垂下来的空袖管前后摇晃着,“毕竟我们同相声演员或是什么其他职业不太一样,倒是同作家啦,数学家啦什么的有些相似,并非是认识数字的便可以称为数学家不是?作家与钢琴师么,想来也是一个道理。”
他咯咯地笑了一阵,又继续说:“至于我么,先生,那大概是同你们不大一样,一生下来便是这个样子,简直不让人有反驳的余地,从有了记忆开始就成了钢琴师了。”
“只是……”我看着那两只自由的袖管,实在忍不住开口询问,“如果没有两只手,也还是可以做钢琴师?”
“这个么。”钢琴师转过头打量着抬起来的两只袖子和耷拉下去的袖口,“不瞒您说,先生,我从来就不知道拥有双手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像是我一生下来就成为了钢琴家那样,从那时候开始,我也从来没有过双手。不过因为包括您在内,来到这的许多人都拥有着两只手,我自然就知道这是怎样一回事了。”
“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人来到过这儿?”
“那当然,这里是绝对自由的,同时独属于您和世界上所有人,自打人类出现开始,这个地方就像是一直存在着,至于我么,我想也是这样,这里没有所谓时间的概念,同时许多人类社会所探寻得的道理同样是失去存在的意义。”钢琴师清了清嗓子,“若是说我是这里的国王么,当然,这并没有对伊丽莎白或是叶卡捷琳娜陛下的任何不敬,但事实上这是说得通的。”
“抱歉。”我说着,把两只手握在腰的两旁,“没有手的感觉,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
“问这样的问题,先生,您倒是第一个。”钢琴家摸了摸帽檐,“若真要说么,我并没有拥有过手,这样一来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
“所以,说到底,失去双手的钢琴家和那些被割掉性器的猫说到底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可以这样说?”尽管我到现在仍认为这是一个傻气得很的比喻,但我无论怎样地努力,都无法把这两个看起来明明毫无关联的东西彻底分隔开。
“这样说也未尝不可。”钢琴家又神经质地笑出声来,“无论怎样的说法,终归是有其存在的道理,至于为什么是猫而不是狗遭受到这样的惨状,或许也没有必要多解释什么。”
“贝多芬只要把手放在琴键上便可以演奏出精彩绝伦的音乐,由此人们得知他天生便是一个钢琴师,虽然我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但我也仍是一个钢琴家,不是么?”
这个问题很难让人给出否定的答案,那只他隐藏在那只高高的帽檐所投下的阴影里的嘴唇,无论说出怎样的话来都有这一种让人无论如何都不得不选择相信的魔力。
“正如我之前说过的,先生,我只是一个钢琴师,无论这里或者来到这里的人发生怎样的变化,都不会影响我作为钢琴师这个难以改变的现实,尽管在更多人看来,没有手是没有办法演奏的,但我确实可以,而我要做的也只是弹钢琴,除此之外,我并不需要考虑其他的问题,没有手这件事所带来的伤害自然也是微乎其微。”
“不过那些失去性器的猫么……”钢琴师沉吟了一下,“我想,即使供他们来选择,他们更想得到的仍是那截小玩意而不是可以演奏钢琴的手,至于我,自然不会对猫的生殖器官感什么兴趣。”
相当漂亮的解释。我一面想,一面调整了一下坐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胸腔带有一种极为强烈的疼痛,就像是经历了太过激烈的呕吐而导致的那样,后背也不停发涨。我不得不以一种近乎躺倒的姿势靠在椅子背上。事实上,这并非是一种切实存在的疼痛,我可以感觉到它,并清晰地知晓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的身上,但我却像是透过幕布一般,对此没有任何感觉。呆在这间黑乎乎的屋子里,让人十分舒适。
我想要弄明白这一切,但怎样的努力全都是徒劳,没有开灯的房间,中央的舞台,电影院的幕布,没有手的钢琴师以及猫被割下来的的生殖器。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凭空出现的词条,无论怎样地熟知逻辑知识,都无法把它们合在一处,但此时他们就这样出现在我的眼前,并没有任何缝隙,契合得就像是本该如此一样。
“我想我该走了,是时候离开这里。”我对自己说出的话表示相当震惊,我从没有过离开的想法,就算有也并不是现在,就像是一根针,直直地穿过我的脑袋,从嘴唇间的缝隙里钻出来。但我十分肯定那是我的声音,也十分肯定我并没有说出这句话,但我们全都听见了,我,还有钢琴师。
“是时候离开这里了吗,先生。”钢琴师有些失落,他扶了扶自己头上高高的帽檐,坐在原地,竟然像是哭起来一样用袖口捂着脸,相当滑稽的一幕,但我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这个地方一直欢迎您的,没有您,我想,我会相当寂寞的,这里是属于您的地方,但是现在该走了。”
钢琴师自言自语似的说完,站起身来走上台阶,对着眼前的钢琴,扬了扬身后的燕尾服,坐在椅子上开始演奏。
没有手弹钢琴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呢,我努力睁开眼睛想要看个清楚,但还是不成,他映在幕布上的影子连轮廓都十分模糊,就像是粗粒的海盐一般,但发出的声音确实是钢琴,渐渐的,我听见了下雨的声音,就像是雨粒敲打在玻璃上,声音越来越大,简直就像是把人关在一间无法动弹的玻璃房子里,整个把人包裹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的声音消失了,被束缚着的两只手也重新恢复了知觉。我摸到电钮,打开的灯明晃晃的让人睁不开眼。我眯起眼睛看向对面墙上的闹钟。
日历的时间是1996年的七月二十日,距离二十一日的来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零十五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