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离开后,她的那只没有名字的猫,也死在了我的怀里,那好像不是很久之后的事。”
第一次见到那只猫的时候,东京的气温是二十度,酒吧里木质的柜台上有加了冰块的威士忌酒,日历的空格里,还有自来水笔留下的,相当浓烈的气味,就像劣质的人造皮革被点燃时发出的味道。
那个时候,时间并没有像现在这样流转得如此迅速,汽车发动机的最大极限也只不过是一百二十迈,偶尔飘过的风的感觉,还会把玻璃门上的陶瓷风铃摇得哗啦啦响。所有的人都像是刚刚只有二十岁,每个人都有一大段空闲出来的时间,用来装啤酒是再合适不过。
就连猫也一样。
她的身上永远都是脏兮兮的,大概是主人本就是个粗心大意的家伙,我想,但她的毛却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只猫还要白,这点听上去不可思议,但就是这样,那个时候的世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们就像是一块块被切割开的,各种颜色的毯子,最终被笨拙地拼凑在一起,但远远瞧上去充满了精致。
后来有人给这种相当荒唐的办法称之为“巧合”,我便再很少见到过这样的毯子了。
“这个世界太累了。”栀子说,她就是那只猫的主人,住在我租住的那家公寓的对面,“人们在死之前,总要考虑这样那样的一些事,有时候这些事会变得相当简单,而有的时候却又变得像是被猫抓挠过的毛线团那样,毫无头绪,甚至因此白白送掉性命的人也不在少数。”
“所以你觉得这样很傻。”我问,她喝掉一杯威士忌,只需要一支香烟的时间。
“傻,傻到透顶。”她用手指在薄薄的玻璃杯壁上弹钢琴似地敲了敲,棕黄色的液体在里面轻轻晃动,“你只管活着不就得了,至于怎样活着,那变成了另一个故事。”
“人所能做到的事总是少得可怜,任何人都一样,就连猫都一样。不管我们怎样地努力想要改变什么,那些东西都只会按照设定好的程序往前进行,就连我们自己也是一样。”
第一次谈话就此结束,栀子并不会经常出入那家酒吧,或许是威士忌的原因,但她一旦出现在酒吧,便只会在那间,也只会在同一个位置,这或许也是威士忌的原因。
我有时候会在那个位置的旁边等她。她看上去并不希望我这样做,但也没有拒绝过,我们在人少的时候,各自喝掉两杯加了冰块的威士忌,吸两支烟,在人多的时候喝啤酒。
有一次我问她关于猫的事,那只总是脏兮兮的白色的猫。
“喜欢猫?”她问我,我们在吸第一支烟,整间酒吧里只有除了我们之外的三个人,就连远处的灯,酒吧老板都没有把它打开的打算。
“算得上。”我说,我把打火机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来,递在她嘴边。
“但是没养过。”她相当自信地把后背贴在皮革制成的沙发上,“如果和猫生活得久了,怕是就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了。”
“为什么我没养过猫呢。”我像是问她,又像是自言自语一样。
“因为不喜欢。”
“怕是没有这样简单。”我想了想,第一支烟已经剩下一半了,威士忌酒里飘着的冰块也快要融化了,“大概是没有做好当一个成熟人的准备。”
“一个就连自己都照顾不来的人,有哪里会懂得和另一种生物共同生活呢。”我解释道,但这听上去更像是要给用包装纸包好了的礼物盒系上蝴蝶结那样。尽管如此,对于当时的我而言,那确实是个足够令人满意的答案。
栀子干笑两声,没有再说什么。
我们刚想从酒吧离开,便涌进了一大批人,今天并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体育比赛,棒球联盟休息,足球因为什么原因推迟一天,至于到底是因为什么,我实在是忘记了。
“按照规定,现在应该喝啤酒了。”栀子笑着说。我们熄灭了手里的香烟,把威士忌杯里还没来得及融化的冰块丢在桌子上,要来了两杯啤酒。
“什么时候的规定了,怕是应该早些写进法律条款里才是。”我说。
“若是那样做,怕是再也不会来了。”栀子喝掉了四分之一的啤酒,便像是丢掉那些冰块一样,把我和剩下的啤酒,一同丢在原地离开了。
我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自来水笔的气味开始在肺部和胃部向外膨胀,带着酸味的液体流上喉咙。
“她不会再去了。”我对自己说,因为呕吐的关系,胃部的痉挛感让人相当难受,但这个想法就像是不断膨胀着的气球,在空荡荡的脑袋里相当迅速地鼓起来,拼命向外挤压着,把所有的空气全部从我的身体里挤压出去,试图把我变成一具干瘪的肉。
此时,距离我第一次见到那只猫,已经过去了一年零二十七天。
还是应该来谈谈那只猫,对于猫的研究,我实在是算不上深,就连她的品种也并不知晓,总觉得像是在街上随处可见的猫,但仔细端详过后,却又觉得比任何一只见过的猫更要漂亮。
栀子不会出现的时候,那只猫有时候会独自到酒吧里来,或许是之前养过猫的缘故,老板会拿香肠给她,有时候甚至是切碎的牛肉。我一定在那段时间里同老板谈论过什么,但现在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那是一只相当漂亮的猫了。
作为夹在团块世代和宽松世代之间的人,在那个全日本都只有二十岁的时代,越来越多的人就像是迷失在某种诅咒里一般,可以留给大学生在吸烟时谈论的东西实在是少得可怜,大多数人选择在那个时候结婚,或是就此离开这个世界,人群在交叉路口彻底分成两拨,但终点却全部指向了他们脆弱的生命。
为了庆祝一个我连名字都叫不出的人即将结婚,他们把地点定在那间酒吧里。
于是我又一次见到了那只猫,更为奇怪的是,同时出现的还有她的主人,和另一个男人。
参加这场荒谬的庆祝的,一共有六个男人和七个女人。那种显而易见的兴奋就像是结在玻璃杯口上的一层薄冰,随时会被另一种东西打破,取代,最后彻底消失不见,所有人都陷入一种彻头彻尾的兴奋里,他们将自己,甚至是自己的外套和T恤统统丢在半空,然后就像是跳水运动员那样笔直地落了下来。就像是更多的男孩和女孩那样,接吻,抚摸,靠倒在对方身上晃悠悠地离开。
在差不多三个小时之后,原来的座位就只剩下我,和那只不会说话的白色的猫。
她的身上不再是脏兮兮的,白得像是一张刚刚生产出来的打印纸,没有被油墨,甚至是空气里藏匿的灰尘沾染过的。栀子向这边看了看,我不知道这是她第几次转过头来,就连她是不是因为发现了我而这样做,或许只是因为那个在我身后的,早就已经坏掉了的豆浆机。
我决定带着那只猫过去。
男人是栀子新交的男友,这并不是第一个了,在此之前我们曾经谈论过这件事,我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只是紧紧抱住那只猫,就连她自己都有些躁动,在我身上不停挥舞着自己的爪子。
“相当不错。”我说,我并没有看那个男人,或许是因为畏惧,又或许是其他的原因,但直至今日,他的脸在我的印象当中都只是一团黑乎乎的空气,但这团黑色的能量,却有着相当神奇的地方,它足以吞噬掉周围的一切,而单独把自己呈现在你眼前,尽管它只是一团存在于定义的黑色。
我脑袋里想到的那些东西,总是不够用。每当事情发生时,我总是有些来不及反应,一直到戏剧快要结束的时候才懂得流泪。我忘了她也只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女孩,早晚是要和其他女孩一样恋爱的,更何况,她比更多的人都需要一个合格的,正式的男友,就像是现在这样,所以在事情早有预谋发生的时候,仍会感到猝不及防,却不会太过陌生,只是在故事即将结束,或是即将告一段落的时候感到相当分量的难过。
很多的人,或者说绝大多数的人,都认为栀子已经死了,至少她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这当然同死掉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她的那只猫却仍不愿意接受这样的说法,或许这就是动物和人之间最大的区别。
但栀子确实没有死,她回来过一次,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