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杰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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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探
山川冰冻，我不担心
发芽的树都说真话
雪把土地捂热
黑漆漆的眼睛沾染月光
流水流啊，越流越宽阔
我在下游收割稻子，麦子，和粗粮
春天依旧小心翼翼
用一阵风试探我脸上的温度
微热，正适合栽花或埋藏多余的叶子
季节的恩惠
流水不急，赶路的人也不急
每一朵花还在挑选合适的颜色
天空越蓝，我就越惭愧
曾经的错事，还有太多没反省
一直沿着小路走
软软泥巴像大山一样围住我
但我不会迷失方向
有风带路，有诚实的年轮
阳光轻易照透了我和一片绿叶
果子还没熟呢，劳动者
把它们轻轻搂在怀里
宽容是这个季节最大的恩惠
弯腰的身影在大地上越来越多
我忍不住摸了一把土
竟然，摸到一阵不紧不慢的心跳
一座空空的庙
村子拆迁了
只留下一座空空的庙
庙里的僧人搬走了
只留下一尊空空的佛
佛的眼里本来就是空空的
好像一切都没变过
我开车路过寺庙
如同一阵微不足道的风
脚印
石头的脚印埋在泥沙下
百年，千年，刚刚走到山脚
而山脚下，那棵光秃老树
在原地踩碎了数不清的光阴
时间到处飞，忽而扬尘，忽而落叶
阳光依旧薄如纸，多踩几脚才会变厚
村里的人走进城市，城市里的人
走进一座比村屋更小的房子
只有路，没有脚印
地面上，偶尔看到风吹过的痕迹
河流史
要从最高的那座山数起
一条河，两条河，三条河
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
它们一涨再涨，然后各自转弯
带着黄土流经千里，万里
带着历史的回声流过石器，青铜，水泥坝子
当它爱上某个地方
必然要经历一次干涸，以及
孕育出一个饥渴而忍耐的种族
它还会继续流，直到
所有纷争都彻底安静下来
它比时间更仁慈
于是，我们看到海洋
而那些流着流着就消失的
让我对生命有了更多好奇与期待
吃素者
她吃素，平淡如流水
既不信佛，也不信命运
每一天都给花浇水
没有阳光的日子，也喜欢早起
窗外是一片小树林
大多数声音，来源于土壤内部
她安静时，总有几声虫鸣
一群吃素者在讨论
如何才能让蔬菜长得更绿
集装箱
在某个大型港口
房子一样的集装箱，搬来运去
它们在海上漂，忘了自己原本是铁
坚硬的属性被改造成淡漠与服从
它们不了解大海有多深
一阵波涛起伏，以为就是全部
漂泊数日，到了新大陆
铁皮箱子就变成木箱子，纸箱子
变得更加容易向生活服软
或许，只有生锈时才能想起自己
随波逐流的日子，湿气太重
太多隐患一点一点塞进关节里
直到终于忍不住，喊出第一声“疼”
沉重的集装箱被丢弃在某处废墟
而此刻，它们看起来更像一块坚硬的铁
捞沙船
首先，我联想到沉重
一块厚实的长方形铁砖
竟能借生活的最轻处落脚
或许它的要求极其卑微
把手脚都缩到了知足常乐的极限
它没有远洋破浪的豪壮
甚至，还有些土气和窝囊
锈蚀的长方形边沿
在岁月里愈显散懒和不思进取
它只是想谨守本分地
搂着平凡的日子取暖吧
就像渔村里朴实而传统的老一辈
我不该对此妄加评论，以至于
曲解了每一粒沙的含义
病友
患着一样的相思病
只有故乡的河水可以入药
没有河水，他就喝酒
连咳嗽也沾上了土腔
一路颠簸，阳光成了曲线
他脚不沾尘地离开，再离开
河水流得很远很远
甚至拐过的弯，比他的思念还多
昨天，早已成为大海的一部分
海边行
正是涨潮的时候
海水一层一层地涌到脚边
空气中弥漫潮湿的咸涩
我忽然有种吐露隐私的冲动
远方有人在鼓动么
海边行走的人似乎都敢于赤裸
你说涨潮是为了掩盖什么
但这里只有乱石，只有泥沙
只有上不了岸的某些孤独的渴望
我慢慢退回岸上，潮水
已经淹没了空寂的乱石滩
海面比刚才平静了一些
但我知道，潮水依然在涨
那些沉没的事物
总会再次浮出水面
危楼里的念经人
学校的房子废弃多年
几个上了年纪的信徒住在里面
这危楼仿佛时刻在摇晃着
信徒念经，心中没有半点风
操场上挤满了枯草
偶尔弯一弯，像一群没信仰的人
念经声总是隐在走廊一侧
没有多渡几个人的打算
信徒念经的样子
比读书的少年更认真
她清楚地知道下一句要念什么
她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重
阳光一天一天斜下去
学校的楼房一天一天矮下去
念经人端坐在原地，不偏不倚
捻一颗佛珠，送走一些东西
流水书
我拖着缓慢的身躯，爱着万物
胸口总是起伏着天空的颜色
高山为母，大海为父
我矢志要做思想广阔的人
无数的黑夜拉扯我
但我依然奔入更深的黑夜
听说孤独可以把人磨得更锋利
疼归疼，我还是不断撞开顽石
把一身柔弱磨成硬骨头
至于光阴流逝，和我无关
落花，落叶，总是要珍惜的
睡不着的日子里
我学会了与岸边的人谈心
有人说我长得像月亮
嘿，月亮又哪儿懂得生活呢
青瓷之爱
它的冰裂纹让我心疼
宛若情感饱受重创的女子
而天青色釉那么淡然，那么宽容
女子心中，无怨，无悔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爱
极致的矛盾，极致的和谐
当汹涌烈火淹没人间
整片大地都是胎盘，而天空
拼命挤出那块胎记和第一声哭
难产，易碎，命运已注定
它唯有不断爱着人间
以期待人间对它多爱一些
时光无法冲淡这种情感
那么长的黑夜
它艰难地守住了清白
河流的一生
溯源，非常艰难
我不是活在记忆里
但总有一座高山，高过视线里的云
仰望时令人颤动，死后有了皈依
如果，能一直走下去
我的子孙会有更大的胸怀
看过蓝天，再看一看海
血脉里的家族史
先澎湃一阵，最后复归平静
终于，我找到祖先的尸骸
一次次不为人知的迁徙，沉默而悲壮
它们用泥沙改变历史
用生命来冲撞愚昧者的堵截
直到粮食丰获，秋天变得更温暖
它们悄悄转一个弯，望着高过云端的那座山
关于秋天
秋天，落叶一遍遍重复着
对大地深沉的爱
人间一遍遍重复着悲欢离合
以及消逝者最后的劝诫
一阵风落到枝头，又落到我手上
陌生人也得到善意的馈赠
昏黄的秋天并没有陷入昏沉
鸟儿飞过山川，找到家
红脸的小姑娘被苹果轻轻砸了一下
谁还能比这秋天更有母性呢
天空那么高，清浅的溪水
依然把云的影子喂得白白胖胖
田野里大家都弯着腰
一群对生活满怀感恩的凡人
在为辽阔大地的灵魂接生
阳光终将穿透一切
晨雾散了，大地上
有了你，我，和一棵树
羊群不再惧怕黑夜
庄稼都活过了严寒的冬天
挖井人挖出了光
我相信下面的水是甜的
落叶落在那里，伟人葬在那里
偶尔路过那片土地
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是完整的
还有炮火里的口琴声
还有风雪里的朗读声
谁说一点怜悯就是懦弱
此刻，我的信仰依然如旧
拥抱一定要温暖，还有
阳光终将穿透一切
石佛
这尊石佛还没有成形
阳光抹不清灰暗的面部
此时寂静，但没有更深的寓意
一声鸟鸣，恍若一种解脱
香火还在人间
不够虔诚，就是一团冷冷的烟
那么高的山，也留不住脚下的水
而那些被水冲落的石子
慢慢了解生活疾苦
还要继续挨刀，挨风雪
尝遍了痛，才会想到慈悲
一块石头要睁开眼睛
多少个黑夜已变得驯良
当有人在它面前下跪
它沉重得甚至要把自己压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