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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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高凯短诗《母亲在风中生火的情景》
故土，乡愁，母爱，这都是人性情感里的根性情感。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生命便在故乡这片贫瘠而富有的泥土上顽强成长，所历经含辛茹苦的生存磨炼中，始终有一位伟大的女性给我们温暖的力量。所以有人说，母亲是世间的在家菩萨，是观照人类幼年生存的强大化身，又是普照人类生命全程的光明影子，她勤劳善良、博爱无私、悲悯同情、纯洁高尚，给人一生莫大的影响和鼓舞。母亲的品行，是影响和成就子女人格的重要因素，没有那位儿女怀疑母爱的伟大人格的。而母亲往往是从生活的点点滴滴中，积攒出人类生存的经验和力量，在相对生活的不幸和艰难中，领着一群孩子上路，在荆棘丛生的道路上摸爬滚打，相对于任何困难，母亲解决了最现实的生存问题，面对艰难困苦，她有更多的智慧和勇气，有更多的办法和思想，有更多的爱和忍耐，以期解决掉一切生存的严峻问题度过难关。
读着高凯的短诗《母亲在风中生火的情景》，与其说是一首写母亲的诗歌，不如说是一幅雕刻母亲的人物画，母亲在风中生火，显然以“风中”隐喻她生活的处境，“生火”显然是对温暖的渴慕和追求的动机。诗人为什么要刻画这一情景呢？诗的开头用了一个词“风雨如晦”，它出自《诗经·郑风·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原意指白天风雨交加，天色昏暗。喻义以形容局势严重，社会黑暗。从诗的一开头，诗人就一语双关，既写天气，又暗喻人世。母亲就是生活在物质匮乏生活贫困的岁月里，她为了让她的孩子不致于饿死或者冻死，想方设法“在风中生火”，但“有一股风/一口把母亲划燃的火柴/给吹灭了”。“一口……吹”，这些词语显然带着人为的因素，风吹灭火柴是自然的，而诗人加进“一口”一词，再次隐射母亲生存的现实，是鸡鸣不已，人世晦暗的年代。
接下来，写“母亲蜷缩成一团/惊恐万状像护住自己的一个孩子/把最后一根火柴紧紧抱在怀里”，“蜷缩”、“惊恐万状”、“紧紧抱在怀里”，这三个动作神态，形象刻画出母亲在风雨如晦的岁月里的精神状态。“蜷缩”是被外力逼迫下不得不蜷曲紧缩身体。母亲为划燃一颗小小的火柴所费劲的样子，充分显示了这点火光的重要性。划火柴的环境是在风中，不在屋里，显而易见，居住条件的艰苦，设想一下，一定是墙体龟裂，墙皮脱落，走风漏气，微风吹过，窑内寒风呼呼，犹处旷野之上！也正是在这样的生存处境下，母亲才“惊恐万状”，其原因不难看出，这是“最后一根火柴”了，这根火柴一旦被吹灭，那将意味着怎样的严峻后果；最可怕的原因自然是怕幼小的孩子们失去仅有的一点温暖。这处写实的笔法，诗人并没有半点的夸大，在生活艰苦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甚至更早的年代，父辈们生活的现实确实如此。一根小小的火柴，那是一个家庭某天某日的全部温暖。所以，作为母亲自然会像“护住孩子”一样“紧紧抱在怀里”。生活的艰苦和无助，磨砺出母亲顺势因变而又无怨无悔的刚强，不管处境如何险恶，母亲总能把最后一点温暖、最后一点亮光、最后一点希望带给孩子们。
诗的第三节承接上节，进而写母亲划火柴的“样子”，但诗句的转化很令人寻味，“像是弱不禁风的母亲/为黑暗而冰冷的窑洞/重新怀上了火种”。母亲弱不禁风，是写她在艰苦生活的折磨下变得极其脆弱，这是写她肉体柔弱的一面，不是缘于她的身体素质，而是由于生活所致。但就是这样柔弱的身体，却站在风里雨里为子女们遮风挡雨，这是她精神的强悍。也正是母亲有这样的强悍精神，才给“黑暗而冰冷的窑洞，重新怀上了火种”。这个“怀”字很传神，使人联想到母亲十月怀胎的艰辛。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是幼小生命，而给窑洞怀有的火种却是给幼小生命带来的生存温暖和希望。母亲精神世界强弱对衡的二元对立，并不矛盾，相反表现出母亲完整而高大的人格形象。
高凯诗歌重于章法，在做好起承铺排的蓄势后，笔锋直转，直抵诗意主旨，由写母亲生火情景，转到写母亲的精神人格。母亲生养了一群孩子，其艰辛与母爱，才是这首诗表达的主旨。母亲生养一个孩子，要花费她1407斤的血液，而要抚养一个孩子又要花费掉她几千斤的心血呀？需要几千次完成像生火这样的精微细节才能完成她哺育的重担呀？诗人类比地写到:“生我的母亲/能在几十年的风雨中生出一大堆儿女/就能在一阵风中生出一堆火焰”，这就是伟大的母爱。“一大堆女儿”是母亲精血的结晶，也是倾其所有一生的最大财富和骄傲，但养活“一大堆女儿”却是多么的艰难不易，即便是为了在风中生出“一堆火”，以期给饥寒交迫的孩子们给予温暖和光明，那又是何等的不易啊！读着这样的诗句，顿然想起《诗经·邶风·凯风》: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
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
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
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
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凯风自南”，母爱就像南方吹来的和暖春风，把酸枣“嫩枝条”吹变成“粗枝条”，象征着母亲把子女由幼年抚养长大成人。“有子七人”的诗句，突显以养育子女之众多来表现母亲的长年辛劳程度。高凯诗歌的用语是质朴的，但读来却有《诗经》般的意蕴和深刻，给人极大的心灵震撼，使人感悟到母爱的劬劳、圣善、劳苦和慈心。诗人高凯似乎在努力召唤《诗经》时代的“无邪”写作，那是一种更为健康的写作。《诗经》才叫“诗”，是诗歌原始性母版，后来诗叫作“文人诗词”，带有很大的“怨毒”。诗之上境——思无邪，其意当为诗人思维发心要正，其标准乃真正、智慧、活力。其次是强调要有真性情，要有“真我”生存感，能达到“自己跟自己在一起”的生存状态，达到“有情来下种”的佛家境界。我读着这样的诗，少了一份刻意的修饰雕琢感，多了一份自然朴素的真诚感触，给人“观民俗，正得失，自考正”的气度和修为。《毛诗》说得非常清楚，“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此乃盛世，乱世，亡国时，诗乐表达的声音，也说明诗之要义在于三个字，即“观，正，考”。高凯是深谙其道的优秀诗人，我们在这首诗里看到了一个贫穷时代民困局面以及民以爱善圣举对抗生存艰辛而顽强生存的感动画面，这也许是这首诗的要害。
诗之结尾，似乎让人回到了人性的本真里来了。母亲是一个家庭里永远的乐观派，不论在如何艰难绝望的处境里，母亲是首先噗嗤地笑出声音的人，尽管这时候的笑声含着她的心酸与泪水，但她不会表现在孩子们的面前，这是对幼小心灵莫大的精神鼓舞和动力。也正是她的一次次笑声，“让一家人心头为之一亮”。“亮”的内涵与光明、温暖、火柴、母爱是相近的，从而提升了母亲在风中划火柴这一情景的诗意空间，让人读来为之一亮，掩卷伏思，微颔称赞。
2021.3.10兰州
符:
●母亲在风中生火的情景
风雨如晦 又有一股风一口把母亲划燃的火柴
给吹灭了
母亲蜷缩成一团
惊恐万状像护住自己的一个孩子
把最后一根火柴紧紧抱在怀里
那样子 就像是弱不禁风的母亲
为黑暗而冰冷的窑洞
重新怀上了火种
生我的母亲
能在几十年的风雨中生出一大堆儿女
就能在一阵风中生出一堆火焰
母亲往往是在一家人绝望的时候
噗哧 突然和火柴一起含泪笑出声来
让一家人心头为之一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