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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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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追着石头走

韦光勤

 

仓颉、沮诵造字,天地泣,鬼神惊,闹了很大的动静。基于这样的理由,人类最初的书写也不应该是静默的,而是带着某种动人心魄的声响。那是刻刀和某种坚硬的物质相互接触时发出的声响,有一种极不情愿又无计可施的成分。当单个的文字被连缀成行时,那种沙沙作响的声音便演化成为天地间最为动听的旋律。

人类的这种书写的方式延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直到那个叫做蔡伦的人出现,才让人类的书写才变得柔软起来。再后来,人类似乎又发现了柔软书写的缺陷,那些绢和纸太过脆弱,无法抵御时光和风雨的侵袭。于是,人类又把目光投到了野外,急于寻找另外一些替代品。在众多坚硬的物质中,人与石头很快达成了一种默契,可以说是一拍即合,成就了一种能够与时间相抗衡的富有硬度的书写。

人类对于石头的依赖似乎与生俱来。那些花岗岩、青石板和石灰岩,质地坚硬,棱角分明,符合人类实用和审美的要求。因此,人的生前和死后都少不了石头的身影。人活着时,造屋、铺路、垒园甚至打架,都需要仰仗石头的帮助。大户人家甚至还延请一对石狮子为自己看家护院,为自己壮胆树威。死了,则需要用石头给自己垒起一座牢固的坟墓,需要一块面目清冷的石头来承载自己在阳间行走的轨迹。石头就是这样一个坚硬而诚实的存在,它能够满足人意欲追求流芳千古的意愿。好像没了石头的陪伴,人活着就少了一股硬朗的底气。

 “广西山多”这句俗语耳熟能详。好像是说,广西别的东西都缺,就是不缺石头。对山,我素来是没有多少好感的,甚至有些厌恶和愤恨。因为它制造了太多的崎岖,束缚了我前行的脚步,切断我远望的目光,挤压了我想象的空间。现如今,情形似乎发生了某些变化。当年的厌恶与愤恨,变成了留恋、依赖和感激。唯一的理由是山上有一种穿越时空叮当作响的书写。

寻找这种富有硬度的书写,宜州算是个理想的去处。作为桂西北重镇,宜州历来是州府郡县的治所,也是历朝历代风流才俊、迁客骚人流连羁旅的地方。2000多年的置县历史,五湖四海的文脉汇聚,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使得它天赋异禀,魅力惊艳。而黄庭坚、徐霞客、郑献甫、石达开这些俊彦硕儒和英雄豪杰的身影,则给这块地面平添了一番滋味悠长的韵致。

在宜州寻访碑刻,江左、短火、志国绝对是不错的搭档。作为同道中人,随便找到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一天下来,你总有些意外的惊喜。

那天在北山,天下着蒙蒙细雨。我与江左、志国等,一行六七人,每人手中撑着一把雨伞,努力地往上攀爬。蹬道的石块苔痕青青,遇雨之后异常湿滑。一行人走走停停,历尽艰辛才到达峰顶。顾不上歇息,我们便登临高处,向下俯瞰。山下阡陌交通,田畴碧绿,红瓦白墙,若隐若现。云雾像一条条素色的丝带在山间来回飘荡,如临仙境。山风一吹,成团的白雾挟裹一股氤氲的乡野湿气扑面而来,把人团团裹住,久久不肯散去。在“骑云”石刻旁边的巨石上,我与志国仔细地察看那个方形的石窠和石窠底部清清浅浅的水,脑子里突然蹦出“天圆地方”这几个充满着中国智慧的汉字来。

心思细密的江左带来了一本刚刚出版的《宜州历代石刻集》,每到一处,我们几个人头碰头地对其中的一些文字进行了认真的校对,写写划划,修正其中的错漏。当无意间在一块残碑拓片上发现岳和声与“骑云”的密切关系时,众人的脸上露出释然而满足的喜色。

在北山,我还体会到了一股飘飘的仙气。在我想来,能够“骑云”的一定是像陆禹臣这样的仙家,而非尘世中人。这个神仙,在唐朝的天河、宜山、思恩三地飞来飞去,传经布道。听说,他为避黄巢之乱,还是凡夫俗子的他逃到了东岳。遇到道士轩辕弥明。道士把仙术教授给了他,并对他说,你要想得道成仙,必须到山穷水绝的地方去。于是,他便一路跋涉来到宜山的北山,开始漫长的修炼。他在山上种植永不凋谢的异桃灵药,给自己营造一个充斥着琪花瑶草的修仙环境,最后在思恩的修炼山上尸解,得道成仙,成就了从凡夫俗子到身跻仙班的宏愿。“世俗风波险,人情巧智长。要知安分事,修性本真常。”从他如此教训一个吴姓的天河县年轻人来看,他是真的得了道,成了仙的。有了陆禹臣这样的神仙,北山就有充足的理由叫做会仙山了。

而在南山,我遭遇了那个“花甲再周”的人瑞,以及与他有关的那个硕大的“寿”字。一个人活了很久,活到一百多岁,惊动到了九五之尊的皇上,这绝对是件了不得的事。它让我想起家乡龙岸一座祠堂。在那里,我看到了这样一副对联:

十章衍圣言,凭方寸地侍九重天,万古讲观尊太学

一卷蓼莪诗,以八旬儿奉百岁母,几人耋寿养高堂

这是一副旨在弘扬崇文重孝的对联,写得纵贯古今,气势磅礴,读后令人感慨动容。它所表达的内容与南山那硕大的“寿”字有异曲同工之妙。面对这样的对联,我们需要平心静气,需要举头仰望,需要双手合十。

在南山,我们还遭遇了这样一首诗:“边庭无事得游嬉,闲到南山小队随。六月洞前清佀水,桄榔风里自题诗。”诗的作者是张自明,就是“南楼丹霞”里的“丹霞”。与其有关的九龙山“丹霞遗蜕”石刻是宜州的八景之一。诗中映射出来的那种散淡闲适,一览无余,读之艳羡之情顿生。最为让人惊奇的是,诗自左往右书写,与通常的体例反着来,形制别致得有些调皮。

在宜州地面上找寻坚硬的书写也不都是顺风顺水,也曾出现一些“事故”。

那是个太阳如烈火燎烤一般的周末,我一个人驱车前往宜州,与事先约好的一群同好去野外寻访古碑。他们当中,有两鬓斑白的睿智长者,有风华正茂的学弟学妹,自然也有像我一样痴迷荒野文字的同道中人。一行人每人手里握着一瓶饮料或者矿泉水,打算冒着炎炎烈日,长距离徒步,攀爬到一个半山腰上去寻找一块传说中的古碑。因为找不到上山的路,再加上脚力上的差别,一行人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几个小组。一是便于寻找上山的路,二是为了相互间有个照应。我与短火一组,且运气似乎比旁人更好一些,率先突破一个无人看守的园子篱笆,并顺利找到了上山的路。我们沿着弯曲狭窄而又陡峭的山路向上攀爬,沿途的荆棘和钩刺,仇人一般拉扯着我们的裤脚,划破我们的手臂,变着花样拦路。好不容易爬到了村民指示的洞口,找到了那块石碑。短火把手中仅剩一半的矿泉水全都泼到石碑上,并伸出手反复擦洗,试图从中读到一两个我们期待了大半天的文字。然而,遗憾的是,我们在石碑上一个字的影子也没找到。在我们唉声叹气的时候,后续的队伍也纷纷抵达,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以为我们有了什么新的发现,大呼小叫地围了过来。很快,他们的红扑扑的脸上便布满了沮丧、失望、愤懑的神色。好在山洞的宽敞和阴凉冲淡了众人的不快,纷纷摆着各种各样的姿势拍照,算是对刚才拼命攀登的一些补偿。

下山的时候,已是下午三时许,阳光依然很猛烈,照得人东倒西歪。一行人垂头丧气,队形显得很松散,距离拉得很开。走到半道的时候,前方草丛里隐约出现一块黑黝黝的东西,看上去像是一块石碑。我急忙奔过去,拨开草丛,一看是一块电业部门种在路边的一块水泥标志牌,上书两个字:“有电!”众人见状,抚掌大笑,一路来的郁闷顿时一扫而光!

由于事前“定位”不准,类似这样冒着傻气的野外事故还接连发生了好几次,白白浪费了一整天的大好时光,叫人懊恼不已。有了这样的几次无果的探寻经历,益发使人觉得,荒野行走,闲散地与那些流落荒野的文字对视,比在书斋里与外表光鲜的书本遭遇显得更为亲切,更为可靠。

对坚硬书写的探寻,作为本地人,罗城自然是一个绕不开的地方。而在罗城踏访,绝不能少了聋瞽兄。在很多走投无路的关键时刻,他能凭借其深厚的文史积淀和烂熟于胸的堪舆之学为你指条阳关道。

那天,为了帮助小楼兄寻找到那个叫徐衡绅的人,短火从宜州赶了过来。甫一抵达即向哆啰岭进发。从上午九点开始,短火、小楼和我顶着炎炎烈日,围着一块石碑整整忙碌了几个小时,直到下午两点才宣告结束。按照事先的计划,吃完午饭,需要赶往乔善察看一下甘华义渡摩崖石刻。但由于为购置一把伸缩梯耗费了过多的时间,天色已晚,计划落空。商讨一番之后,我们决定第二天再重新会合,动身前往。

第二天,短火从宜州把容五带了过来,这样我们的队伍也变得壮大了一些。我们赶到乔善的时候,天已过午。甘华石刻在石壁的四五米处,我们事先买来的伸缩梯还是显得太短。于是,我们向周边的村民求助。一个小兄弟用小货车拉来了更长的两架木梯,与原先的伸缩梯搭配使用,才勉强够得着了石壁上的文字。但是由于在梯子上拓碑,操作起来极不方便,危机四伏。再加上石壁上的文字实在太多,时间远远不够用。看着天色渐晚,我们只能极不情愿地收工。期待着下一次准备更为充足的行动。

尽管没有完成预期的工作,但“广行方便路,阴骘满乾坤”“使闻者知为善之乐”的文字,我们依然体味了古人的那一番良苦用心。这或多或少缓解了我们的失落情绪。

甘华义渡教人行善,而榜山题名则劝人向学。榜山在天河县衙东南面。山上有一处崖壁。古人说,从县衙望过去,它壁立千仞,“形如挂榜”。与周边的山相比,它略显矮小一些。清代时,官府曾在其顶上建有一座九层的文峰塔,以壮山势。时任天河知事刘宅俊,就是在上面甘华义渡石壁上题字的那个人,曾为此写了一篇《榜山建塔启》,详细记录了这一盛举。

那天,天气一如往常一样烈日炎炎。因为聋瞽、宏韬和我三人均未到过。凭着志书中一句“榜山,县南三里”的点拨,聋瞽兄拖着丰腴的身躯,爬上一个废弃的水箱顶上,利用堪舆之学,很快确定了方位。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走偏了,跑到隔壁的一个村子。没办法,只能救助乡老。在村中老人的详细指点下,我们顺利地找到了大致的方位。来到村里,村民见来了客人,热情地邀请我们享用黄澄澄的枇杷。在交谈中,村民告知了我们确切的位置,并热情地为我们做向导。向上攀爬时,聋瞽、宏韬两人都心宽体胖,行进得极为缓慢。相较而言,我就“身轻如燕”了。不一会儿功夫,我就到达了事先划定的区域。

石刻位于悬崖之上,崖壁前伸出一个仅容一人行走的狭长平台,活动起来险象环生。为了能够清楚地读到上面的文字,唯一的办法就是拍照。因为距离太近,无法完整地照到石壁上的文字。石壁前方没有任何可以凭借之物,所有的动作均无法施展。正在愁眉不展时,众人发现石刻下方有一丝仅容得双足的小小缝隙。于是,我把腿伸进缝隙里,身体仰卧,大半个身子向外悬空,仰着身子往上拍照,动作显得有些怪异。聋瞽在惊叹之余,把我拍照的古怪姿势拍了下来,发到微信群里,引来一片惊呼。

我们在这里看到了另一番人文景致。为了激励士子们发愤读书,道光年间,天河县令林光棣将明清历科乡会试进士举人的姓氏、考中时间,一一镌刻在榜山之上。在一旁类似于“前言”题句里,他用“三元及第”的桂林陈继昌和庆远的冯京来作为榜样,激励天河学子发奋苦读,博取功名。“榜山石刻待知音”的美好期许,在这里得到了完美的表达。据当地上了年纪的村民说,每有士子考取功名,官府都要在县衙悬挂灯笼,张榜告示,以激励后人。

“山榜宏开同雁塔,先儒姓氏列高低。自从废却科名后,峭壁空悬不再题。”邑中先贤的诗句,让人读来不禁感慨唏嘘。

在野外踏访,一不小心就踏上了环江的土地。在那里,我看到了另外一种充满着张力的书写。在环江下南的凤腾山古墓群,那些精美的雕刻,那些重檐楼阁,那些美丽的传说,那些太阳、云朵、流水、神兽,无一不是对生命的一种不一样的阐释和呈现。石头在这里变得温顺和气,变得面目慈祥,变得生动活泼,变得虎虎有生气。它们合力驱散了死亡带来的抑郁和哀伤。在明伦的北宋牌坊,那嘚嘚的马蹄声和令人胆寒的刀光剑影,让人感受到的是人生的无常和世事的沧桑。甚至你还能感受到一种信仰,一份坚持,一种守望。自然的,在山高谷深的牛角寨,幽幽爽爽的风带动了迷蒙的水汽,也带动着你的思绪向天际飞翔。在那里,风的流动,水的跌落,树的摇曳,都是一种别样的虚空而缥缈的书写。流水潺潺中,你或许就是其中的一个字,一幅画,一首诗。

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大概是有了那些文字的滋养,一方山水才变得如此生动活泼,珠圆玉润。面对那些散居荒野的文字,我一直在想,那些野外的石刻或碑刻是不是上天为人类打开的另一本大书?是人类另一种松散而隐秘的书写?那些光滑的石质表面,是不是人类想象力自由滑翔的阔大空间?那些隐藏在树林草丛中的书写是不是人类一种无法卸载的特别表达?

古人有云:“世运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学。”古代官吏每到一个地方任职,首要的事务就是修文庙、兴学宫、振文脉。这似乎已经成了一个定例,无需旁人提醒,更不需要长官的检查和督促。

行走在寄居荒野的汉字笔划间,你都能清晰地听到那穿越千年的金石之声,且不得不肃整衣冠,轻声细语,以免惊动它们脆弱的魂灵。

那天,在一处记录黉宫落成的石刻中,我读到了这样的两句诗:“坐令夷俗变,髦士登蓬瀛。”顿时喜形于色,激动莫名。

在这一点上,今人的气魄未必胜得过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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