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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猫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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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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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做一块石头是幸福的

“在这里,做一块石头是幸福的。”走在那平平仄仄的古旧巷道间,心里不由得发出这样的感慨。

这次遥远的他乡行走,缘于述强兄一次不经意的鼓动。“好东西要让大家一起分享。”在那个阒静的夜晚,这句话如一粒玲珑剔透的小石子,在微信群里噗咚一声,荡起了众文友心中的经久波澜。这个“好东西”就是被世人誉为军事通道、贸易之路和文明之路的潇贺古道,这一条水陆并进贯通南北的交通线,让地处偏僻的贺州一跃成为中原文化、岭南文化和和潇湘文化的交汇地,散发出一道奇异的光芒。述强兄登高一呼,文友们群情激昂,举手示意者一度达到二十余人。在最初拟定的名单中,此番踏访的人员涵盖文学、考古、堪舆等行当,都是些眼光独绝的人物。然而,由于种种原因,行动一再延迟。众文友先前噼啪燃烧的激情已渐次降温甚至完全熄灭,二十余人的大名单一再缩水,最后竟定格在可怜兮兮的五人小分队。最要命的是,临行前的那个凌晨,一个文友又突然变卦,原本少得可怜的五人队伍又骤然缩减至四人。三更半夜临时招募已不可能,一度让我沮丧懊恼不已。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日凌晨,一行四人依然准时出发,做一次不能免俗的说走就走的旅行。出发后,因为车载导航未及时升级更新,错过了路口,绕了个远道,无故多跑了几十公里的冤枉路。经过半天的长途奔袭,一路向北,然后再折返东南,最后穿过湖南的道县、江永和江华县境进入富川地界,中午时分终于抵达“古道三村”中的秀水状元村。下车伊始,耳畔便传来哗哗的水声,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流在秀水村前蜿蜒而去。溪边树影婆娑,人影浮动,如世外桃源一般。江郎桥旁的那棵枫杨,如一条苍龙跨溪斜卧,那磅礴的气象,好像随时都会腾空而去。一行人欢呼雀跃,尾随成群结队的游人进入文气蒸腾的秀水村。雄踞村口是醒目的毛氏宗祠,建筑风格既有乡间特有的古朴,又有书香门第固有的庄严。“状元及第”“文魁”“进士”等文字,日月星辰一般,映照着一方山水。这也难怪,自唐以降,在富川一百三十三名历代科举进士名录中,秀水村就占了二十七名,其中就包括给秀水村带来无限荣光的宋开禧元年乙丑状元毛自知。“状元故里”由此声名远播。他的传奇故事,是秀水村的千古美谈和文化底气。而随后中式的二十六名进士,则昭示着“中国科举文化第一村”并非浪得虚名。状元楼前的浅水池塘里,荷叶田田,莲蓬摇曳,自带一股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风与朗气。让人不由想起早毛自知一百五十余年高中状元的宜州人冯京。这个与桂林陈继昌齐名的头名状元,让宜州山水变得鲜活灵动,妖娆多姿。“头戴平天帽,脚踏万年河,左手攀骆驼,右手攀龙角;前面九龙来戏水,后头龙尾通天河”的古老传说,耳熟能详,妇孺皆知。千百年来,宜州人为此心旌荡漾,浮想联翩。

在“古道三村”行走,抚摸秦砖汉瓦,仰望旧时明月,辨读过往云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说心里话,状元楼里的袅袅香烟和秀水河畔的俨然屋舍,对我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因为它们附带了过多的人为因素。倒是福溪村的石头直抵人心,让人久久萦怀。这里山河宁静,树木宁静,石头宁静。这里人心庄严,规矩庄严,石头庄严。这种不容打破和僭越的宁静与庄严,在古老的福溪村随处可以感受得到。在这里,人与石头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携手在这片温厚的土地上构筑了一座巍巍的人文大厦和阔大的精神屋宇。

在来到潇贺古道“打卡”之前,我从未看到过如此之多如此之怪如此之幸的石头。在光洁锃亮的巷道上,在荒草侵袭的野径旁,在开阔平整的院落里,在曲直蜿蜒的沟渠边,甚至在色彩斑斓的墙体内,总有一些面目黧黑的石头在娴静安卧。这些石头,慈眉善目,温良恭顺,没有人们惯常认知里的张牙舞爪和汪洋恣肆。无论散落荒野,还是寄居院落,都与人和谐共处,相互守望。这些石头,有的三五结队,摩肩接踵。有的绝世独立,顾盼自怜。任铁蹄踢踏,任剑戟相驳,任商旅络绎,都惊扰不到它们沉静平和的灵魂。这些石头,堵门,堵路,堵人,乍看上去碍手碍脚,仔细寻思,却又颇为顺眼。在福溪村的巷道上行走,每隔一段就会遇上一块突兀而出的石头,堵住人的去路。人不得不停下脚步,驻足而立,仔细端详着这有些调皮任性的石头,尔后伸出双手抚摸或拍打着它的顶部,以示激赏、怜惜和疼爱,然后再小心翼翼地从它身旁绕过,继续前行。

在当地人眼里,石头并不是死的,而是富有灵性的事物。他们将这些磨菇状、竹笋状和飞禽走兽状的石头叫做生根石。石头生根,寓意千秋万代。我打心底里喜欢“生根”这样的字眼。根是根本,是起始,也是归宿。只有生了根,才能身有所属,否则就如风中浮萍,来回漂荡。“树高千尺,落叶归根”并不完全是一种自然现象,也是人类生命终结的彻底皈依。这些石头或许在人类未曾到达之前便在这里落地生根,是这一方水土最早的主人。钟灵风雨桥“毓秀”门前让人诧异惊奇的三块巨石,呈“品”字形分列门的左中右,像三只昂首腾跃的海豚,温情脉脉地迎接着每一个由此进出的客人。它们似乎在无声地告诉你:这里有它们的根,它们根植于一块温暖包容的土地。

按照我庸常的经验,这些看起来“碍手碍脚”的石头,要是长在别处,早已在铁锤、钢钎乃至炸药的猛烈敲打、撬动和爆破下移位、变形乃至粉身碎骨。因为在绝大多数人心里,房子就是房子,道路就是道路,石头就是石头,一码归一码,绝不能混为一谈。然而,这里的石头却安然无恙,拥有了神灵才会拥有的无与伦比的尊严。这里的人们怜惜石头,善待石头,珍爱石头,敬畏石头。这些石头,长在地上,活在心里。石头是家人,是朋友,是需日夜供奉的神灵。为了保护这些石头,人们起房修路时,总是心有灵犀地避开这些石头。倘若实在避不开,便让石头嵌入墙体,立在道上,宁愿裹石为墙或让道路拐弯,也要留给石头预留一块地方,让石头有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在我狭小的生命疆域里,石头一直是一个质地坚硬棱角锋利的意象。从幼年开始,石头便与我如影随形。石头在我这里似乎与生俱来,石头与我或者我与石头算是“世交”。对石头的熟稔程度,一如我的左手与右手。在我的生存环境里,石头太多了,多得让跺脚憋气。特别是当它在祖母的生命上空如蝗虫一般呼啸而过,撕开那个残阳如血的傍晚时,让我真正见识了石头的坚硬、锋利和无坚不摧的巨大能量。在那一刻,它摧毁了我对人性的所有认知。从那以后,“石毙”成为一崭新而私密的词汇,牢牢地锲入我生命的筋骨间,生长成一个永远无法卸载的记忆。为此,每每面对一块石头,就算它长得再有个性,再玲珑多姿,也荡不起我心中的一丝涟漪。然而,多年以后,特别是见证了它们与时间耐力比拼中经久不败的韧性后,石头重新赢得了我的信赖、敬重和膜拜。

后来,随着经历的石头越来越多,对石头秉性的体悟也越发富有情趣。在我想来,三山五岳,其实就是耸立在天地间一块硕大无朋的石头。它们镇守一方,千年如一。“坚如磐石”“稳如泰山”这样的成语,让人领略了石头的稳重、坚固和无敌。在这些坚固的石头面前,人类总是自以为是地舞动着手中的钎子和铁锤,在石头上造像,刻字,让石头协助自己保存世间的风霜与记忆,承载自己的激情与梦想。而那些无字的石头则像是耸立在天地间的巨大问号,不停地拷问着人类的信仰与良知。在那些平整光滑的石头表面,人类的思想不停地滑翔、栖息、起飞、降落。那些高大巍巍的无字碑,那些稀奇古怪的石兽与翁仲,它们的外表栩栩如生,内里却是默不作声的石头。有些石头在经历过无数的击打和雕琢之后,丢失了原有的样貌。人类强加给了它们太多的内涵,附带了沉重的道德负荷和世俗取向,让人心生疑惧。

泰戈尔说:“真正有品质的生活,不在你房子有多大,而在于你留下多少空地给草木们去自由生长。”在我想来,一个能够善待石头的民族,必定是个心地善良胸怀宽广的民族。善待石头就是善待他们自己。潇贺古道上的这些石头,日夜接受瑶族村民的呵护、敬畏和膜拜,从而得以远离世间所有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它们定然拥有了上天预留出来的那块“空地”。

“饥餐一粒伽陀药,心地调和倚石头。”看来,在一片宽容大度的土地上做一块石头,活成一尊未经雕琢的佛的模样,无疑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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