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年以前,在那个名叫瓦窑的村庄,人要是得了头疼脑热之类的小毛小病,从来不去医院,一律拔罐。拔罐用的罐是用尖尖的牛角做成的,长约四五寸,罐口有鸡蛋般大小,通体乌黑滑亮,泛着一股幽光。村里大人小孩,但凡身体有恙,便寻来这种牛角罐,就火烤热,摁在额门之上,约莫一个时辰后取下,那光洁的额门上便留下一个紫红紫红的圆印,像极一枚鲜红艳丽的印章。在那幽深的时光里,人们一边在额上拔着罐,一边在村道上游来荡去,像极了直立行走的独角犀牛。要是与村人照面,拔罐的人也处之泰然,一点也不难为情。彼时情状,恍然如昨。
“父母在,家就在”这句老话,传递出来的人伦规矩,今古一例,丝毫未曾更改。自从父亲到县城居住后,我回家的次数就变得少了,少得让人心生愧疚。这些年,村里的熟面孔日渐减少,替代它们的是一张张新鲜得我无法辩识的脸庞。它们当中,大多是从远方嫁过来的新媳妇。与人交谈,她们说的不再是我惯熟的壮话,而是人们常说的“北京语”“电影话”。每次回家,我都无法预知迎面走来的是邻家的女儿,还是远方嫁来的新妇。近乡情怯之下,往往久久都开不了口。
然而,家还是要回的,就像那春天南归的燕子,每年都会熟门熟路地找到旧日泥墙上的窝或屋檐下的巢。直接的缘由是,在我心中一直住着一头通身灰灰的牛。每每动了回乡的心思时,我的眼前便立马闪现出那头牛的身影,因为那牛的头上长着与牛角罐一样乌黑滑亮的尖角。
2
这天下午,阳光很刺眼,也很霸道,有点不近人情。那个U形的沟漕里,光影陆离,草木扶疏。那些无人看管的植物,因为少了人间烟火的燎烤,长得了无牵挂,志得意满。那绿意盈盈的样子,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宣示:它们远比人长得好,长得开心。眼前的竹子就是这样,人站在它面前,阵营立马泾渭分明。一边是绿风荡漾,含茵吐翠;一边是衣衫褴褛,垂头丧气。
此刻,一大群人正兴致勃勃地站在沟漕边上。每个人都极力伸长自己的脖子,围观一头牛的死亡。他们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波澜,让人猜不透他们是兴奋还是落寞,是期待还是怜惜。为了避嫌,他们一律背着双手,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是我们这一带的风俗。当一头为人劳心费力的牛被人宰杀时,所有旁观的人都是这样背着双手,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牛,以示自已的仁慈和清白。人在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明知自已即将面对一场惊心动魄的场面,尽管于心不安,却又按捺不住那一份兔子一般奔突的好奇心。
那“咚”的一声,像是砸在了一块布满青苔的木头上,很遥远,很沉闷,也很肉感。那个大汉手里的八磅锤,本来是用来开山取石用的,现在却用来结果一头牛的性命。在锤子与牛额接触的那一瞬间,我猜想他一定是把阳光和空气一起捶进了牛的体内。因为那一刻,我感觉到了眼前的黑和心底的冷。
那沉闷瓷实的声音,裹挟着人群的惊呼在空谷里回荡,掀动着竹叶唰唰作响。牛抽搐了几下,那样子显得很拘谨。作为生命最后的挣扎,牛仅仅是刨起了地上的几块草皮,四下飞溅,打在那些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人的脸上和身上,激起一阵哝哝刮刮的咒骂声。在我的印象中,牛好像叫了一声,又好像没有叫,但我还是更愿意相信牛叫了。伴着牛的叫声,脚下的大地似乎在晃动,周围的大山似乎在晃动,人的身子似乎也在晃动。
“咚”,那个肉肉的声音又沉闷地响了一下。其实,那个大汉就是不再给牛这一下子,牛也绝没有生还的可能了。第一锤下去的时候,牛就已感觉自己的腿、自己的身子和自己的灵魂都不再属于自己,都离它远去,再不听它的使唤。牛迷糊的双眼看着自己的影子向远处飞去,牛拼命地呼喊着,但它的影子还是很决绝地飞走了。在第二锤响起的时候,牛已经没有多大的感觉了,它再也听不到自己额门传来的声音,也感觉不到身体内部的疼痛。尽管大人们不许我们这些“学生科”——我们这一带把还在上学的孩子叫“学生科”——靠近,但我还是清楚地看见了从牛眼角渗出来的那一滴混浊的泪水。在我看牛的同时,牛似乎也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我。那个眼神,隐约飘荡着对蓝天白云和无边芳草的依恋。牛的意识似乎变得模糊了,它的眼光开始变得黯淡起来,天地之间好像一下子颠倒了位置。牛感到它的身子变得像羽毛一样轻轻地在飘,飘向它头顶上弯曲而深邃的天空。
牛鲜红而温热的血,宛如盛夏一朵朵艳丽的野花,开满了眼前这个喧嚣的沟漕,妆点了蓝天下无际的旷野,润湿了那午后的阳光、空气和人的目光。
我想,那一定是牛留给这人世间最后的一缕暖阳。
3
那个被人叫做“瓦窑”(汉语称呼)或“红窑”(壮语称呼)的村庄,五六十户人家,三百来人。村子的东面是直上直下的峭壁悬崖,西面是高低起伏的土坡土岭。它们挺立或匍匐在苍茫的天地间,高大,雄浑,坚硬,磅礴,不可撼动。山的那边有一条河流,叫古城河。坡的那边是牛坡,还有一条细细的溪流。溪流没有汉语名字,我们把它叫做“雨”。在我们当地的语言系统里,“雨”是比名叫“达”或者“拉”的河流要小许多的溪流。它娇小、澄澈、温婉,姿态婀娜,如豆蔻少女的发辫,终年在山林峡谷间摆动,飘荡。“雨”从北面遥远的高山峡谷间逶迤而来,淙淙奔流,沿途制造了数量众多的清幽碧绿的水潭。它们像红薯藤上的红薯,不规则地散落在垄上,大小不一,形态各异。
“雨”的两岸蓬勃着参天的古木,也泛滥着一丛一丛的草珠子。夏秋时节,草珠子由绿而褐而紫而白。它们外实中空,光洁圆润,质地坚硬,一如晶莹剔透吉祥如意的佛珠。村里那些缺乏雪花膏化妆品的女孩子,一到夏秋时节就跑到溪边把它们成串摘下来,回家撒在簸箕里晒干,然后用花手帕包好,藏到床头或柜子里。晚上便拿来细细的丝线,就着煤油灯将它们串起来,做成一只只手镯或一串串项链,戴在手腕上或挂在脖子上,能让她们美上大半年。或许是出于这个缘故,草珠子在乡间也就有了“菩提子”“观音籽”这样禅意绵绵的雅称。
“雨”把巨大的山岭从中间剖开,东面是陡峭的石山,西面则是几架绵延起伏的土岭。这些土岭构成了一片宏阔的牛坡,它是瓦窑人世代放牛打柴烧炭讨生活的地方。对于放牛的场所,瓦窑人习惯叫它牛坡,不叫牧场。我私底下想,还是叫牛坡显得更为贴切些。因为在牛坡这两个汉字的笔划间,有无边的芳草和成群的牛马。在过往漫长的岁月里,牛坡上奔跑着大群大群的牛马,也奔跑着瓦窑人最初的磅礴时光。
放牛是一件盛大而隆重的事件,动静很大,地动山摇,马虎不得。每天正午,放牛的竹梆声总是准时响起。从村头响到村尾,又从村尾响到村头。这竹梆声敲给牛听,更重要的是敲给人听。梆声如军号,一旦响起,栏里的牛便焦躁不安,不停地在栏里转圈,踩得粪水四溅,吱吱作响。栏门一打开,牛便争先恐后,狂泄而出。牛蹄与青石板撞击的踢踏声,牛奔跑拥挤的呼呼声和此起彼伏的哞哞声,响彻村庄上空。而此时正在田里与主人战天斗地的牛,开始变得狂躁不安,原本温顺如猫的它们不再温顺。它们狂躁地踩碎脚下的天光云影,剧烈跳跃,猛烈甩动自己的脖子,试图甩脱那沉重的牛轭和主人手中的麻绳,与同伴一同奔向那绿草如茵的牛坡。
小时候放牛,都要经过一座砌在土坡边上的瓦窑。瓦窑顶上常年竖着一股白烟,那是瓦匠在烧瓦。瓦匠是村里的一个本家叔叔,打得一手好瓦。从瓦窑这个村名的来源看,打瓦手艺当为他家祖传。那座瓦窑所生产的瓦片,让泥土长出了翅膀,飞到半空中,为瓦窑人和他们的牛营造了一个温馨宁静的家园。
放牛时两人一组,全天候看守,不得擅离岗位。他们把牛赶上牛坡后即守在路口,以防那些牙口好且不安分的牛在中途跑路,糟蹋那些被农人视为命根子的庄稼。通常情况下,两个人轮流看守,时不时还得爬到岭上观察牛群的动向,目测牛群散落的距离远近,好在傍晚时能够准确而快速地将它们归拢到一起。
在漫长的守候和等待中,放牛的人便轮流去砍柴,找竹笋,寻稔子,摘杨梅,为的是傍晚回家时不至于两手空空,被人耻笑。而最能消磨时间也最有乐趣的还是钓鱼。“雨”里生长着两种我叫不上名字的鱼,有鳞的个头大些,无鳞的个头小些。两种鱼都极精明,钓上一整天,运气好的可以钓上一小碗,也就是半斤左右,运气差的则两手空空。钓鱼的工具倒是简单,一把钓钩,一截胶丝,一根钓竿,再加上临时在野外或菜地里挖来的一小包蚯蚓,就足够了。而钓竿选择却有讲究,有一套严格的程序,比如砍钓竿时需从根部一刀斩断,不能拖泥带水。为图吉利,还得一个竹节一个字,反复念“猫鱼肉”“鱼蛇蚂拐”“得吃不得吃”之类的口诀。当然,这只是心理上的安慰,鱼钓得钓不得,除了有必要的技术,还得有些许的运气。
那棵樟树,很老了,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蘑菇。它在村头站了好几百年,为瓦窑人遮风挡雨。它看山看水,看云看雾,看生看死,看离看合。瓦窑人许多隆重的仪式都在这里举行,比如孩子参军在这里出发,学子赶考在这里启程,外出谋生在这里起步。甚至一些与死亡有关的仪式也在这里操办。比如那些凶死的人,按照习俗,他们的灵柩不能进村,只能停放在这老樟树脚下,接受亲人的眼泪和旁人的叹息。在上肩起步上山安葬之前,他们的棺材必须得在原地飞速转上一圈才能上路。在瓦窑人的观念里,这样的转圈让那些凶死的人,魂灵找不到自己生前家的方向,不会三更半夜跑回家翻碗柜揭锅盖找吃的,惊扰到阳间的亲人。更多时候,樟树脚是纳凉歇脚的所在。对于那些从樟树旁南去北往的外村人,无论认识不认识,瓦窑人都会大声招呼:
“表,进家吃粥先啊!”
那一声亲切得让人骨头酥软的“表”,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让砧板一样光滑坚硬的日子变得柔软蓬松,温暖无比。
小时候,我一直搞不懂,瓦窑人为何有那么多的“表”,而且那些“表”进得家来,吃的都是粥,而不是米饭或者别的东西。后来才明白,那不过是一句因为穷而没有多少实际内容的客套话,是人心与人心的交换。那些南来北往的“表”,真要进了家门,估计连粥都没得喝。然而,那清脆的一声声“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为瓦窑人营造了一个温情脉脉的乡间世界。
樟树脚下平整开阔,是牛群的集散地。每当竹梆声远远地在暮色中响起,各家各户的老人或小孩——青壮年此刻还在田地里死扒苦做——便纷纷赶到这里守候,睁大双眼,伸长脖子,借助昏暗的光线,在牛群中辨识自家的牛,并把它赶回自家的牛栏。倘若牛群里没有自家的牛,处置的办法通常有两种:一是尽可能地寻回那任性贪玩的牛;二是任其自然,等待某块玉米地或某个菜园主人的惊呼和诅咒。
4
在那些瘦瘦小小的日子里,一到农闲,瓦窑人都到牛坡上烧木炭,除了供自家冬季取暖,剩余的便挑到街上去卖,以补贴家用。为何要舍近求远跑到牛坡来烧炭,而不是在村边就地取材?直接的缘由是牛坡之上生长了成片成片的杨梅树。用于烧炭的木材是很讲究的,质地坚硬的木材能烧出一窑上好的木炭,能卖个好价钱。最好的木炭是“杨梅炭”和“高山炭”。它们像黄金那样,“纯度”很高,经得烧,热量足。用杨梅树和高山材烧出的炭,头角峥嵘,铁骨铮铮,相互敲击或用指节扣弹,会发出“叮叮”的金属之声,拿在手上也不会粘上黑灰。而用那些品质低劣的木材烧出的炭,猥猥琐琐,缩头缩脑,相互敲击时,发出的声音空洞,沉闷,拖泥带水,用手一摸更是满手黑灰。这也是那些买木炭的人反复敲击和用指尖来回摩擦木炭的原因。这些质量上乘的“杨梅炭”和“高山炭”,通常都会在未及落肩便在街头被人一抢而空。有那么一段时间,不知道什么原因,供销社大量收购杨梅皮。岭上的那些杨梅树,一夜之间被人剥得“片甲不留”。那白惨惨的模样,像极人体的骨架,叫人不寒而栗。
烧一窑炭是颇费工夫的,少则一两天,多则三四天,没有一个定数。烧制木炭的方式有两种,一种烧窝炭,一种是烧窑炭。烧窝炭需要挖一个八号锅大小的深坑,而烧窑炭则在一个土质结实的斜坡上掏一个差不多一人高的大洞,有点像陕北的窑洞。窝炭通常能烧出五六十斤的木炭,而窑炭则能烧出两三百斤。烧炭需要有足够的经验,没有经验的人不是烧不过(烧不透),就是烧过笼(烧过头)。烧不过的炭就会出现炭头,烧的时候会冒黑烟,品质自然就大打折扣,卖不出去。而烧过笼则只剩一堆白灰,空欢喜一场,得另起炉灶,重新来过。悲喜仅在一念之间,全凭经验。
小时候,轮到父亲放牛时,我便尾随而去。我负责看牛,父亲负责砍柴烧炭。父亲是“老炭民”了,烧的炭极少出现“烧不过”或“烧过笼”这种尴尬的情形。但在出炭时急着挑上街换钱,等不及木炭完全冷却即装进箩筐。挑到半途,经小风一吹,木炭“死灰复燃”。因为急着赶路,一门心思紧盯脚下,通常是在箩筐被烧出一个大窟窿,冒起了一股黑烟时,疾走如飞的父亲才有所察觉,并立刻停下脚步,动手灭火。而此时身处荒野,一时找不到扑火的水源。情急之下,父亲便攥着我的小手臂,扯到着了火的箩筐边上,飞速扒下我的裤子,让我对着通红的木炭撒一泡尿。随着“吱”的一声,眼前便迅疾腾起一团带着骚味的雾气,那通红的炭火瞬间就灭了。然而,童尿灭炭火,后果很严重。这种木炭挑到街上通常卖不出去,因为谁也不愿买一担散发着尿骚味的木炭,哪怕你的木炭再好,再坚硬,再响叮叮。
一到冬天,田地里的粮食已经颗粒归仓,村里的牛便无需集中放轮流看。每家每户的牛一律赶到野外放养,一放就是一个冬天。那年开春,父亲在野外找到被放养一个冬天的母牛时,很意外地发现了站在一旁的灰灰的小牛。小牛刚刚出生,浑身打着颤,连站都站不稳,是父亲凭着一身蛮力把它抱回来的。小牛不算轻,年轻力盛的父亲抱着它回到家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因为碰上倒春寒,那个春天特别的冷。为了不让小牛被冻坏,父亲除了在牛栏内垫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禾杆草外,还扯来一床破被套,把牛栏门牢牢封住,一直封了整整一个春天。之后,父亲每天一大早都到野外割回一担青翠细嫩的鲜草,犒劳那头母牛,好让它多下点奶。
小牛慢慢长大了,没有辜负父亲对它的好,长得高大结实,满身灰灰亮亮的毛,看上去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每天站在野地里,总是招来村里人钦羡的目光。多年以后,回头想想,那时的小牛心里肯定很美很得意吧?一定在没人没牛的时候偷偷地笑。尽管我每天都和小牛在一起,但小牛似乎很害羞,从没在我面前笑。我一直在想,牛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呢?是少女一般羞涩的笑,还是大汉那样肆无忌惮的开怀大笑?那些年,小牛经常带着我撕开一道道风的口子,撒腿狂奔。刺骨的寒风一寸一寸地滑过小牛的额门、脖子、脊背和翘起的尾巴,到达我脸上时,已经变得有些暖意了。小牛和我就是在一场又一场的奔跑中,挥洒着狂野的“速度与激情”,释放着无穷的活力,把那些苦涩的岁月冲撞得支离破碎,让生命变得野气横生。
后来,小牛长成了大牛了,一年到头与父亲在土里刨食。尽管土地有些吝啬,但还勉强能把人喂得半饥半饱。在我上高中的那年,田地已经分到每家每户,日子正一天天好起来。而在这节骨眼上,父亲却突然莫名其妙地得了黄疸性肝炎,周身乏力,一脸蜡黄。整天拿着一张矮凳在门口枯坐,两眼空洞地对着坡底的田地张望。眼看着那几亩田地就要丢荒,父子俩的肚子就要挨饿。好在那头长大了的牛在父亲的调教下,已经是干农活的一把老手了,对田地里的活远比我老练。就是在那一年,我跟牛学会了耙田犁地。在那个炎热的夏天,牛陪我在阳光下风雨中摸爬滚打,把田地招呼得有模有样。然而牛却因为有我这个不称职的“队友”而遭了殃。牛的肩膀在我不规范的操作下被磨破了皮,流了很多的血。父亲很心疼,每天都给牛上“药”——在牛的伤口上涂抹生茶油,甚至还抱着病体到处给牛找好吃的。父亲对牛的好,让我感到嫉妒。
5
那一年,我在拿回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永远也忘不了父亲那不知道是欣喜还是愁苦的眼神。在他给我制定的人生规划里,我是他未来最忠实最可靠的帮手。在他疲惫不堪的时候,能够替他抵挡一些或明或暗的人生风险。他在很早以前就郑重地告诉我,我只有一次跨越人生独木桥的机会,挤不上或摔下去,就只能回归到我人生的原点,重复他和他父亲以及他父亲的父亲的古老日子。他料想我是没法顺利通过那道凶险的独木桥的,哪怕挤上去了也会摔得头破血流,铩羽而归。那个晚上,劳作了一天的父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用颤抖的双手捧着那张在他看来异常沉重的纸,满脸愁容地调动脑子里粒粒可数的字颗,异常艰难地辨认上面的文字,一丝不苟地合计着需要他劳心费力的各种费用。那一刻,我看到那一串串像蚯蚓一样弯弯曲曲的数字,刹那间都变成了一把把锋利无比的尖刀,狠狠地戳在他的身上,每一道刀痕都是难以治愈的内伤。外人可能不知道,那为数不多的几十块钱,是我从偏僻的乡间出发,跨越人生一道道障碍的垫脚石。为了能让我按时到学校报到,在那个炎热的夏天,父亲忍痛在口粮中掰出一部分,挑到离家七八里路的宝坛街卖掉了,但也仅仅筹到了40块钱。于是他又低着腰身四处奔走,花了近半个月的时间,逐一走访了跟我们一样穷苦的亲戚,这家3块那家5块地筹到了另外的40块钱。我就是拿着那带着父亲体温和亲友施舍的80块钱,踏上了那座陌生的城市,开启一段羞涩无比而无限荣光的大学生涯。
多年以后,我跟父亲说,当年那80块钱我是这样花的:坐长途汽车花去了16块,报到时交给学校45块,路上吃粉花去了3块,最后还剩下16块。余下的这16块钱就是掰开来花也顶不了半个月。好在我们那时读书,学校每个月还发给我们每人45块的饭菜票,否则我就得饿肚子。
在随后的几年里,那牛一年下一头牛崽,连续下了三四个。我的学费和生活费也因此有了保障,让我顺利地完成学业。每年一到寒暑假回到村里,在村里人对我一口一口“大学生”地叫时,我的眼前立马闪动那头母牛与我在春天旷野上飞奔的身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瓦窑人都说父亲了不起,“单手”(意即一个人)把我培养成了大学生。其实他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没有那头牛,父亲就是把全身的骨头砸碎捣溶也无法喂饱我的那段岁月。
6
那天被人宰杀的,就是我那灰色的牛。很多年了,我一直相信它还活着,只是活在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罢了。
这天,站在当年牛跌落的竹丛前,凝望着那些依然苍翠的竹叶,心无旁骛,一言不发。当时是怎样一种情形呢?我想,在遍地枯黄的秋天旷野里,牛一定是作了长久的徘徊,左右找不到一丛能够入口的青草。在牛几近绝望的时候,它闻到了飘散在空气中淡淡的青竹香味。顺着那股香味一路找寻,牛很快发现了那几丛竹子。饿坏了的牛凝聚起全身的力量向着香味的源头狂奔,用最为经济的方式缩短自己与一顿美餐之间的距离。当牛终于靠近那几片青幽幽的竹叶时,它最大限度地伸长自己的脖子。然而,那些竹叶总是在它的眼前飘来荡去,近在咫尺而又远在天边。牛恨不得长出长颈鹿的脖子,不费什么周折就能够到那些竹叶。但牛没有长颈鹿的脖子,始终未能如愿。于是,牛又向前迈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小步,全然忘记了脚下夺命的陷阱。突然,“轰”地一声,牛听到了它生命中最后的绝响。那几片青翠的竹叶在牛的眼前划了过去,快如闪电。
在那个狭小的石头夹缝里,牛摔断了腿,折了几根肋骨,不能动弹分毫。牛也曾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但除了感到钻心的疼痛外,牛什么也做不了。
父亲发现牛已是几天之后,牛已经奄奄一息,气若游丝。父亲想尽一切办法想救牛,但每次收获的都是沮丧和绝望。
父亲曾经对我说:“好牛十八春,好马二十年。”牛无疑是一头好牛,但牛却活不到十八春,甚至还没有走到半途就死掉了。牛的肉喂饱了瓦窑好些饥饿的胃,所有的人都吃得两眼放光,满嘴流油。那灰色的油光发亮的牛皮,被人钉在一座公房雪白的墙上。它很快就被风干了,一点一点地剥离墙壁,向外拱起。在那段时间里,看到那张钉在墙上的牛皮,村里所有过往的牛都“嚯嚯”地嘶鸣,声音里充满了悲凉和绝望。在那风干的牛皮上,这些活着的牛看到了自己的明天。在众多悲鸣哭泣的牛中,那头全身金黄的公牛哭得最为持久,最为伤心,最为绝望。每次它在牛皮下方经过时,都会停留很长时间。每一次它都极力地向上伸出自己的鼻子,闻一闻那股熟悉的气息,用它浑浊哀怨的目光,呆呆地盯着那张干枯的牛皮,然后就哗哗地流泪,哞哞地哭嚎。无论主人怎么用力鞭打它,它就是不挪动半步,甚至还用尖角顶开它的主人,弄得主人很是光火。我想,那头金黄色的公牛,一定是挂在墙上这头母牛生前的“朋友”,它们之间一定好了很多年。怪不得母牛下的牛崽都是一身漂亮的金黄色,每一头都能卖出一个好价钱。
牛因为长着一个脆弱得让它心碎的器官,便常年为人所驱使和禁锢。用时下流行的话语来说就是:它们不是在耙田犁地,就是在耙田犁地的路上。只有到了大地丰腴宁静,颗粒悉数归仓之后,牛才有片刻的清闲。人类手中那一根细而粗粝的绳子,牵引着牛走完自己谦卑的一生。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人应该对牛心怀感激,没有牛,人就得饿肚子。长大之后,上了学,才知道牛除了养活人,还给人制造了许许多多内涵丰富的好词。比如“牛鼻子”“孺子牛”“拓荒牛”“老黄牛”“牛脾气”,让人在操持吟诗作文这类风雅之事时,能有一大堆的词语可供驱使。
我一直在祈祷牛能够活到老,活到走不动的那一天。在牛老死的时候,给牛选一块地,垒一座坟,竖一块碑,刻上我给牛起的名字,以及牛与我在春天的旷野中狂奔的身影。连文字我都想好了,比如“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老牛粗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夕阳”,让牛可以美美地风光一下。
多年来,每当独自与一头牛对视,我的脑子里经常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牛和人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好像有,又好像没有。牛是人最贴心的伙伴,或者知己。牛心地善良,没有心机,不会耍心眼,更没有人那样的小肚鸡肠,且肯为与自己不同类的人出力,卖命。牛比我们身边的好多人都更善良,更纯粹,更可靠。有时候,我甚至脑洞大开,胡思乱想:这牛一定是我那早逝母亲的替身,终年守候在我经过的每一个路口。当我的面前横亘着波涛汹涌的河流时,她便从烟波浩渺的水面上划来一条轻巧的小舟,把我渡到阳光明媚的彼岸。
7
这是一个阴沉沉的周末,本想睡一个透彻的懒觉,却被窗外一阵激越的鸟鸣声吵醒了。这让我有些为难,起来吧,为时尚早,赖在床上吧,又无所事事。于是,干脆打开卧室里所有的灯,让整个房间通明透亮,然后顺手抓起床头的一本书读了起来。这是韩少功的长篇散文《山南水北》。这本充满了山野情趣和奇思妙想的书,已经被我读得差不多了,仅剩下不到二三十页,正好利用这个时间把它读完。我努力让自己静下来,全力把心思凝聚到文字上来。突然,一篇《待宰的马冲着我流泪》闯了进来。除了醒目的标题之外,它通篇没有一个字。那空空荡荡的页面让我惊骇,让我手足无措,因为它完全超出了我以往的阅读经验。那一刻,我脑子里突然轰地一下,整个人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刚开始我以为是出版社或者印刷厂出了差错,漏掉了余下的文字。急忙回到书的封面,那里赫然印着“湖南文艺出版社”字样。再打开版权页,上面也清晰地印着书号和图书在版编目数据。思忖片刻之后,幡然醒悟,如醍醐灌顶,脑子里突然蹦出了一个诗人冷峻的诗句:
一群羊被吆喝着/走过县城/所有的车辆慢下来/甚至停下来/让它们走过//羊不时看看四周/再警惕地迈动步子/似乎在高楼大厦后面/隐藏着比狼更可怕的动物//它们在阳光照耀下/小心翼翼地走向屠场
顷刻间,竹梆声骤然响起,震耳欲聋……
(发表于《广西文学》202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