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姓十一钟姓三,潘家八位两双双。
梁严莫郑唐汤谢,吴字添来有四行。
这首有点怪异的诗,是在一次偶然的乡野踏访中遇到的。乍看上去像是文人闲来无事的文字游戏。其实不然,它是一座城堡构筑人员姓氏和人数的别样名单。倘若没有近旁的城堡与之相互印证,旁人是无论如何都参不透它的具体指向的。诗是当地一个有文化的乡贤写的,镌刻在城堡出口处的一块石碑之上。从这首诗中我们不难得知:在冷兵器时代,人类在抵御强敌时从来都不是单枪匹马,独善其身,而是携手并肩,兄弟同心,凝聚起一股磅礴的力量,结堡自卫,守护家园。
在这座由天然岩洞改建而成的城堡门洞上,还郑重地镌刻着“千重雉堞”“一带鸿沟”几个醒目大字,似乎是在执拗地向世人传递着“江山巩固”的美好愿望和同仇敌忾的坚定信念。
当年诵读陶渊明《桃花源记》,总是沉醉其间,心旌摇曳,恨不得即刻动身前往,一释怀抱。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陶老夫子给那个乱世吹了一个艳丽的泡泡。然而就是这个细细小小的泡泡,让很多人信以为真,四下里寻找它的所在。就连鼎鼎大名的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也在繁忙的治学之暇,俯下腰身,钻到故纸堆里日夜翻拣,细心求证,最终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那让人魂牵梦萦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宁静家园,就是符秦时代战火纷飞中的最后一块净土。至于地点,则是在现今中国的西北一隅。陶渊明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他老人家那不到四百字的小文,千年之后,居然还能如此搅动后世文人的内心世界。
如此看来,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其实就是一座千百年来攻而不破的思想城堡。
2
这是一座不算高却极险峻的山,棱角分明,遗世独立。在蛙鸣盈耳水汽迷蒙的暮春时节,站在松软温热的田埂之上,隔着水平如镜的稻田,放眼望去,整座山直上直下,壁立千仞,林木葱茏,曲线玲珑。乍一看,它像是一个大号的枕头,又像是一块通透的碧玉,更像是一道翠绿的屏风。然而,仔细端详,它又如一头匍匐着的雄狮,立于天地之间,喝退北面的来风,为山脚下的村民营造出一个温馨的家园。在当地人眼里,它是一座如假包换的实打实的靠山。
这些年,与身边的几位同好,经常利用周末的闲暇时光,身披火辣辣的阳光,结伴去荒村旷野探寻一些旧人旧事,访古寻幽,刮藓读碑。为此,还赢得了一个“古墓派”的雅称。这样的戏谑之语,总是让人不由想起“古墓丽影”的冷艳与幽媚,让每一次披荆斩棘的踏访变得活泼而轻快。
这次需要踏访的是一个名叫“中寨”的村庄,在它的西面还有一个村子,叫“上寨”。一上一下两个村子合起来,就是一个行政村的名字——双寨。看到这样的村名组合,不免好奇:有了上寨和中寨,有没有“下寨”?一问,答曰:没有。
在我们这一带,以这种方式命名的村庄还有很多。比如,有个名叫“回龙”的村子,其先祖于明末清初从福建漳州迁移而来。因为此地土地肥沃,河网密布,气候宜人,被人称为“广西的乌克兰”,吸引了大量的外来人口。原先那小块地方再也容不下了,只得在附近另选一块地来安置,于是便形成了三个村落。大概是不忍舍弃“回龙”这样的好名字,也可能是为了表明同族的血脉相连,人们便在“回龙”二字之前缀以“上中下”以示区别,变成了上中下三个“回龙”,分别镇守住龙头、龙身和龙尾。从此腾云驾雾,联手并肩,共同经营着神仙般的日子。类似的村子还有“上百车”“中百车”“下百车”“上莲花”“中莲花”等等。倘若有足够的热心、诚心和耐心,在这些摇曳多姿的村名间作一次心无挂碍的穿行,品咂其中流淌着的地理人文滋味,定然是一桩叫人梦里都会乐醒的美事。
这天,我们到达的时候,村里老老少少十几个人正在村口的大榕树下闲聊。见生人到来,便有人上前询问。经过三言两语交谈之后,村民们明白了我们的来意。其中一个老伯,面目慈祥,熟悉村中掌故,自报家门并自告奋勇在头前带路,将我们引向山脚。因为年事已高,自知无法与我们一同攀爬,便在一番仔细叮咛之后站在原地目送我们前行。顺着老人指点的方向,我们手脚并用,向着山顶奋力攀爬。通往山上的路仅此一条,而且还是人工开凿的便道。这条开凿在南面峭壁上的便道,一边是垂直的石壁,一边是幽深的悬崖,大有“自古华山一条道”的味道。便道长百来米,宽两米左右,一折一弯,像裁缝手中那把巨大的曲尺,悬挂在绝壁之上,天地之间,丈量着这世道人心的宽窄与深浅。
沿途都是久已坍塌的台阶,横七竖八的石头在俯仰之间,形态各异,尽情展露它们固有的面目。那斧劈刀削般的绝壁之上,生长着许多奇形怪状的树,一株一个模样。有的虬枝盘旋,形容枯槁;有的张牙舞爪,生机盎然;有的头角峥嵘,霸气侧漏。它们的枝干一律极力向上伸展,争先恐后,像是在争抢着那几缕稀薄的阳光。粗壮的根茎在石缝中灵蛇一般穿行,自带一种所向披靡的霸蛮之气。就连那些坚硬的石头,也不得不为它们让道,避其锋芒。
我们一行人挥汗如雨,大约一个时辰之后,终于来到了山顶。甫一站定不待喘息便迫不及待极目远眺。远处阡陌纵横,田畴如麟。近处则屋舍参差,鸡犬相闻,一派“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祥和景象。与村民之前描述的刀光剑影和弥漫硝烟毫不相干,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在这里,那座被当地人称为“岜哉”的城堡袒露了它的真容,尽管略显疲态,却异常坚韧,铁骨铮铮。山顶并不平坦,四处是突兀的岩石,或三两相偎,或犬牙交错,或遥遥相望。整体形态呈两头高,中间低,像一个巨大的马鞍。此刻,山风催动林木,呼呼作响,一如时光流淌的声音。那些用石块垒砌而成的简易房子,散落在枯枝败叶和石丛沟壑间,面目清癯,让人顿生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感。城堡的整个布局高低错落,层次分明。尽管已经完全坍圮,但房子基础和墙体轮廓依然清晰可辨,显然是苦心经营过的。这是我所见到的一座完全纯手工打造“超长待机”的避难城堡。见此情形,猛然想起在向上攀爬途中所遇到的那段文字。文字镌刻在平展坚硬的崖壁之上,已经局部风化。经过仔细辨认后得知,修路有两拨人。一拨是“前班”,就是“公老”(老人),负责修整砌台阶用的石条,并建造和加固札门。另一拨是“后班”,是“弟子”(年轻人),负责开辟上山的道路。分工明确,各尽其能。
随后,我们几个人在废弃的城堡内部翻拣腾挪,试图找到一些与城堡有关的文字。然而,这里除了古木枯藤和山岚迷雾,没有一块可以刻字的石头。正午的阳光被风吹散在林间石上,斑驳陆离,营造出一种让人心思飘忽的晦暗气氛。在这种情形之下,人开始变得倦怠慵懒。而城堡则不然,端坐于侧,如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默默地凝视着山下来来往往的行人和斑斓宁静的农舍,气定神闲,宠辱不惊,不悲不喜。任凭身旁山风呼啸,鸟声啁啾。
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烽烟散尽,紫气东来,城堡便优雅恬淡地退出人们的视野。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仪式,很低调,也很识趣。从此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3
仫佬族大多居住在开阔的平地,村周围都是无遮无拦的旷野。这样的地形对于防御极为不利。为了稳妥起见,除了加固村寨的防护设施之外,仫佬族先民还修筑大小不一的城堡,作为临时的避难之所。这样的城堡通常分为上下两层,上层为村民的避险区和生活区,安顿着老人和妇孺。下层是防御区,由村里的青壮年负责把守。一旦发现匪情,即吹响牛角号。号声一起,青壮年即各就各位,妇女即携带家小、粮食和细软到城堡躲避。
为了抵御匪徒的袭击,城堡一律砌着高大坚实的砖墙或石墙,而且这样的墙不是一堵,而是内外各一堵,形成两道札门。墙壁上密布着大大小小的方形“小窗”。这些“小窗”里宽外窄,其功能则是观察孔和枪眼,具有军事上的攻击和防御功能。里面的人通过这些“小窗”观察外面的情况,一旦发现匪情即用火铳向外射击,既能隐蔽自己,又能消灭来敌,安全而又实用。同时,人们在寨内准备了大量的滚石和擂木,一旦受到匪徒攻击,这些滚石和擂木就是御敌的利器。
仔细观察一番之后,发现这些城堡和岩洞大多都距离村子不远的半山腰或高山之上。这样的安排大概是出于安全和实用方面的考量。一旦出现匪情,太远,短时间内难以抵达,粮食等物资也不易搬运。太矮,则失去屏障,避险的功能就会大打折扣。
那天,我们在山上逡巡,试图找到矗立在村民口中那块与文字有关的石头。一行人分头行动,那块在村民口中一碎为六的石碑,我们费尽周折,翻遍了所有能够翻动的石块,只找回了其中的五块,第六块任凭我们如何努力都再也无法觅其踪迹。此刻,它或许就躺在不远处的乱石堆或枯枝败叶之中,但始终没有现身。在那块拼凑起来的残破石碑上,我们意外地发现一个人的名字:龙济光。这个大名鼎鼎民国军阀,国民党陆军上将,居然与偏僻的罗城发生关联,让我感到震惊。回来一翻史志,果然在发黄的纸面上搜索到了龙济光那来去匆匆的身影。那是清光绪甲辰年(1904年)秋天,因不满于清政府的腐败无能,罗城发生民变。民众首领褚大、梁建才等率领数千义士,揭竿而起。龙济光闻讯,便亲率几百名济字滇军从庆远(今宜州)驰援罗城,会同当地团练与起义民众激战半月,危局随即得解,保住了清廷最后的面子。此役,济字滇军及团练共阵亡117人,可谓代价惨重。随后,龙济光奏请清廷,为这些阵亡的人建祠,以示纪念,并置买房屋田产,每年所收取的租谷息金作为祠内香火及祭祀之用。每每读到这样的文字,总是感慨系之。
那天,在山脚的一座民房的天井里遇到了83岁的谢老伯。他说,第一次上城堡“躲日本”时,他才5岁。每次上山避难的都是老人、妇孺,青壮年则在寨中或城堡外围抵御匪徒的进攻。这样安排的出发点是:倘若青壮年不幸遇难,也不至于被灭门,为宗族保留最后一丝血脉。
听罢,不禁肃然。
4
数百年前,罗城并不是一片乐土。民间有云:“武阳冈,三年必反乱一场。”“三年一小剿,五年一大剿。”当年,明崇祯十二年副榜贡生于成龙,以入仕的最低学历抽签抽中了罗城县令。赴任之前,他的长官给他做“思想工作”:他的两位前任一死一逃,形势极不乐观,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果然,当他从山西永宁“弃坟墓,别妻子,挥泪长途”,一路颠连进入罗城地界时,“登山一望,蒿草弥目,无人行径”。入城之后,县城里的居民大多四下逃命,只有老弱病残的六户人家在城里居住。城墙周边,茅草弥漫,了无生气。由于久历兵燹,衙署尽毁,无处栖身。他只能和仆人寄居在关夫子庙里,把床安在周仓像背后。每天吃的都是粗粮,穿着衙役的衣服。此情此景,让于成龙不由得发出这样的浩叹:“哀哉!此何地也!胡为乎来哉!悔无及矣!”“此一活地狱也!”堂堂县令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普通老百姓。在这样险恶的环境里,生存便成了仫佬族百姓时刻要考量的命题。
在仫佬族老人口中经久流淌的族谱中,他们的祖先来自北方。据说,银氏就是他们其中的一支。他们本来是宋元时期金国的子民,女真的后裔。金国灭亡后,为了躲避战火,女真各部有的逃到了朝鲜,有的逃到了中原,而有的则继续往南迁移。他们一路破帽遮颜,左顾右盼,走走停停,饥一餐,饱一顿,由北向南穿越大半个中国,经历了九死一生,终于在罗城这块土地上停下了前行的脚步,安营扎寨,繁衍生息。他们本来姓金,在逃难途中,这个聪明睿智的民族,在祖宗赐予的姓氏旁边加了一个“艮”字,“金”由此变成了“银”,以假乱真,蒙混过关,居然躲过了仇敌的追杀,安全地抵达天涯海角一般的南方。为何在金字边上加上“艮”,而不是加别的字?听老辈人说,这是要告诫他们的后世子孙时刻牢记自己的来路。八卦中的“艮”代表的是东北方向。加上“艮”字就是要告诉子孙,时刻要记牢自己家庙和祖坟所在的方位,以便他们能够时刻手搭凉棚,眺望那片埋葬着祖先骸骨的故土。
在有着仫佬族标本的四把大梧村,至今依然保持着这样的习惯:几百户人家的房子,一座紧挨着一座,中间只留一道连人都无法通过的缝隙。每家每户的大门都朝着村巷开。村子之所以叫做“大梧”,是因为村中央原先蓬勃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树。这是一个带着仙气的名字,总是让人不由得想起“百鸟朝凤”“有凤来仪”这样的美好词语。《尚书·益稷》有言:“箫韶九成,凤皇来仪。”现如今,梧桐树早已没了踪影,而凤栖梧的美丽传说还在。于是,那棵高大的梧桐树永远挺立在吴姓仫佬族人的记忆里。
据说,其先祖于洪武二年(1369年)即迁来此,距今已有650余年。然而,在大梧吴氏先祖的墓志上,赫然刻着:吴氏先祖于明成化六年(1470年),由“楚长沙府茶陵州”迁移“粤西柳州府罗城县四把大梧”安居,距今也有550余年的历史,中间隔着101年。究竟哪个时间更接近历史的真实,无从确知。无论是哪一年,他们均身处乱世,四处漂泊,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吴氏先祖到此定居时,村庄的东南西北都建有高大的门楼,门楼墙体的厚度都在1米以上,厚实无比,坚固异常。因年代久远,余下的仅有几堵矮墙,几条石条门槛。唯有蹲在门楼两侧的两只石狗,依然竖着那对尖尖的耳朵,谛听着时光深处的异样响动。
5
这天晚上,鸡不鸣,犬止吠,一股不祥的气息笼罩在那个名叫瓦窑的村庄上空。此刻,疲惫的村庄已酣然入睡,天地之间一片沉寂。当喧嚣声破门而入,明晃晃的砍刀架到脖子上时,他们已经站到了空旷的谷坪之上。寒光闪闪中,牛马被牵走了,钱财被洗劫了。此刻,人们才猛然意识到自己遭匪了。
在这次与土匪的遭遇中,一个血性的汉子,与土匪发生了激烈的言语和肢体冲突,最后在距离村庄不远的隘口旁倒在一片寒光之中,给世人留下了一个倔强的背影和悠长的叹息。
多年之后,我站到了那堵用石头垒成的高大围墙前,与它作一次长时间的对视。尽管墙体上爬满了青苔,但看上去显得极为敦实厚重。它的顶上蓬勃着一株规模宏大的木莲,昂首挺胸,汪洋恣肆。由于它的果实与秤砣极为相像,人们便叫它“秤砣果”。据说,围墙有一道门,也是唯一的一道门,门槛、门框全是这种黝黑坚硬的石头。从老人的口中得知,这只是它的一小部分,其余的都在岁月深处分崩离析了。过去,只要天一黑,围院里的人便闩上门杠,锁死,墙内墙外便是两个世界。也许是围墙的过度坚实麻痹了他们的神经,磨掉了他们的触角,导致了那个惨剧的发生。有些时候,人太过于相信某些自己无法把控的东西,立马就会吃亏,甚至还会搭上性命。
经历了这次怯难之后,人们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完全托付给一堆石头并不靠谱。于是人们开始四处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幸运的是,他们在一座低矮的山腰上找到了一个岩洞。他们把它叫做“螃蟹洞”,至于岩洞里面有没有螃蟹不得而知,但那洞口终年飘荡着一股神秘的气息,让人望而生畏。每次放牛从那里经过,他们都手忙脚乱地使劲鞭打牛的屁股,好让牛带着他们快速通过。据说,岩洞里有一种骇人的蛇,这种蛇能够像席子一样摊开自己的身体,分泌出一种滑腻的体液,静静地躺在地上等待猎物。这种被人们叫做“席子蛇”的怪物长着四个头,四张嘴,分别长在“席子”的四个角上。人或动物一旦踩上这种蛇,马上就会滑倒。蛇立马像地毯一样把人或动物裹起来,越裹越紧,直至把“猎物”裹碎裹溶,然后慢慢享用。不消几日,活蹦乱跳的人或动物就只剩下一副森森的白骨。大人们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诫孩子们,要是遇到这种蛇,手里一定得有一把尖刀。在摔倒的瞬间,用尖刀扎扎破它的皮肉。那蛇一感到疼痛,它席子一般的身子就会摊开,人便可趁机逃命。
然而,遗憾的是,直到今天,始终没有人遇到过这种令人恐惧的“席子蛇”。在我想来,这“席子蛇”或许就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就像鲁迅先生笔下子虚乌有的“美女蛇”那样,是一种吓唬小孩的无稽传说罢了。
尽管螃蟹洞里有让人闻之色变的席子蛇,但与土匪比起来,蛇倒没那么恐怖了,更何况那只是一个查无实据的传说。于是,人们决定冒一次险,把家安到螃蟹洞里。螃蟹洞里有一个天然的旷阔洞厅,可以满足几百人的生活起居,且山道崎岖,洞口之下又是悬崖峭壁,易守难攻,是一个绝佳的天然避难场所。为了安全起见,人们在洞口用上吨重的大石头作为门框,装上厚重的石门,门洞上还闩上包裹着铁皮的粗大闩杠。人们确信,经过这样一番加固之后,便可保无虞。果然,当一群悍匪再次光临时,手无寸铁的村民们凭借固若金汤的螃蟹岩和苦心经营的工事,抵御了土匪烈火的熏烤和硝炮的轰炸,完成了一场与土匪空前绝后的对峙,全村老小为此性命得保。
6
何代何年建土城,
筑之何用始何人?
千秋奇迹无从考,
留付渔樵话古今。
这是一个乡间诗人对于自己家乡一座屯兵城堡来龙去脉的追问,这种对物的追问有助于对人自身命运的思索。长久以来,我们忽略了身边许多古旧的事物,有时甚至熟视无睹或视而不见。对于我们每一个生命个体而言,这样一座城堡,说到底就是一枚钤印在我们身上的鲜红图章,成为我们终身无法摆脱的地理胎记。
前些年,曾与友人一起踏访过位于宜州德胜的“河池守御千户所”。这个始建于明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的军事设施,隶属于庆远卫。尽管比贵州的隆里守御千户所晚置了十年,然而,这座卫所的规模远比隆里守御千户所大。卫所内建有衙署、武庙、观音堂、三界庙等肃穆庄严的建筑,几乎是一个五脏俱全的独立社会。卫所设有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和城楼,城楼基础均为细凿料石,城墙则为坚硬方正放着幽光的青砖,坚实牢固,蔚为壮观。清康熙年间宜山县丞署即驻于此,清雍正七年(1729年)庆远府同知驻德胜时,衙署亦驻此所城,并设兵防守。民国时,这里是国民政府机械化部队的训练场。现如今,除了东门和城楼遗址尚存外,其余均化为一片瓦砾,湮没在无边的荒烟蔓草之中,完全是一副“夫差旧国”的破败模样。
这些遍地开花的卫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保护了一方子民的平安,可谓功德无量。
然而,并不是每一个地方都有资格拥有这样颜值与实力并存的防御卫所。在朝廷鞭长莫及的地方,期盼江山巩固国泰民安的仫佬子民,便将聪明才智发挥到极致,构筑一座座坚固的城堡,借以自卫。这里的每一块石头,仿佛都镌刻着一张忠勇的脸庞,每一张树叶盛满了清冷的月光,每一双眼睛都珍藏着几帧历史的瞬间。山石崩落,雷鸣电闪,仿佛都是滚石擂木的剧烈轰鸣;树木断折,山风鼓荡,仿佛都是刀兵相驳的激越之声。
是谁吹响了最后一声牛角号?是谁滚下最后一根擂木?是谁把一个民族的生死安危挡在身后?我们无从得知。唯有那些被枯枝败叶收藏,在人们口中被称为“岜哉”的荒野建筑,此刻正悄无声息地蛰伏在莽莽苍苍的天地间,默默地咀嚼着过往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