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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猫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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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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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亭子的表情

从那个名叫瓦窑的村子来到县城上学之前,我一直无法在脑子里勾勒出一座亭子的完整模样。寄居在我脑子里的亭子,大多伫立于林间溪畔,飞檐翘角,超拔俊逸,风姿卓约,绝世独立。多年前,在方言喧嚣蛙声弥漫的语境里,我的识见显得极为狭窄和小众,对身边的很多事物都无法用精确的语言进行表达。老家与县城之间有一百里左右的路程,用现在的眼光看,似乎算不得遥远。而用脚步丈量时光和生计的父辈们经常对我说,当年他们抄小路去一趟县城,得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对他们而言,这个世界实在太大了,大得踮起脚尖手搭凉棚也望不到它的尽头。

这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生存环境,掐断了我远望的目光,限制了我生命最初的想象力。在十六岁之前,我目力所及,看到的都是大山、老林、古树、沟渠、岩洞。至于房子,都是些泥砖砌墙、瓦片或茅草覆顶的建筑。它们或是用来住人,或是用圈养猪牛之类的家畜。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它们还有什么别的用途。直到多年以后遭遇了一座真正的风雨亭,我才知道这人世间的房子,还可以长成别的模样。除了栖人圈畜,还可以作为泥途停靠乃至教化一方之用。

当初在荒草弥漫的郊野上看到那座亭子时,它并不俊美,甚至有些黢黑和猥琐。但它还是一下子就把我给吸引住,没有一丝违和感,像是前世就有了一个隐秘的约定。很多东西就是这样,朝夕相处并不见得熟稔,有时候甚至不知道如何面对,比如我们的故乡。而有些东西一旦遭遇即如老友故知,相见恨晚,比如一通古碑。很多时候,古人不再说话,也不再申辩。该说的话,他们生前都已经说完了。对于一些费尽口舌也说不清道不明的话,他们就托付给某个物件,安置在山上、沟边、路旁,让后人费尽心思去查找、猜测和揣摩,用一种间接而隐秘的方式来表明他们曾经来过,而且一直隐伏在我们身旁。

大凡从乡村走出来的人,他生命的旷野上总是起伏着一座又一座陡峭的山坳。那些山坳占据了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地盘,留给人们的只是一小块天空。

“前面就是凉亭坳了!”

当年这样一句不咸不淡的话,似乎是在善意地提醒你:不远处有一座凉亭在坳顶等着你。抵达它,沿途并不平坦。有时候可能是“层峦经连,岬岫纬达,巃嵸千尺,蜿蜒十里”,你得做好与一座陡峭的山坳比拼体力和耐力的准备。在你精疲力竭几近绝望的时候,那座凉亭就突然从草丛林莽中跳了出来,带给你一个继续前行的理由和动力。当年,邑中先贤朱照南亲力亲为,重修隘道,为的是让“负者担者牵者驱者乘者徒者”,能够“拾级而上”“越级而升”,甚至“掉臂而行”“并肩而进”,得以“履险如夷”“循其麓而跻其巅”,最终“悦而忘劳”,顺利翻越一座座陡峭的山坳,去往一个你需要抵达的地方。

从我所在的那个小山村去往县城,必须经过一个山坳。山坳的名字就叫凉亭坳。可以想见,在另外一个时空里,这坳上曾经耸立过一座散发着善意和温情的亭子。它曾经安抚过无数南来北往或疲惫或哀伤的心灵。现在亭子荒废了,但它却以一个地名的方式,植入大地,融入人心,成为一个无法抹去的记忆。每次经过凉亭坳,我都有一种去凭吊它的欲望和冲动。

自古以来,亭子似乎是一种耐人寻味的文化意象。那些“殚土木之工,穷造型之巧”的亭子,时刻给人一种诗与远方的怀想。在历代文人的笔下,亭子总是与一些美好的事物并排伫立在一起,让人思绪漫飞。“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当年,文人一次偶然的曲水流觞,赋诗赏景,宴饮酬唱,便让那座本来寂寂无闻的兰亭名垂青史。“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当年背诵这些浏亮的文字时,只知道“江山无限景,都聚一亭中”,并未想到,多年以后,我会为一座亭子而长久徘徊流连。

所有伫立在我身边的亭子,并不是书本上亭亭玉立、八面临风的模样,而是隐伏在荒草树丛中类似于旧圩亭的破败房子。至于名字,雅一点的叫风雨亭,俗一点的叫凉亭。不知道什么原因,一有空闲,我便到那些青藤攀附凋残破败的亭子里翻翻拣拣,像是打发时间,又像是寻找某种已经或正在消失的东西。尽管每次遭遇的都是荆棘、瓦砾和各种惊奇诧异的目光,但仍乐此不疲。

眼前这座南北走向的建筑,似乎有点年份了。当年从旁人的嘴里听说过它的名字时,便念兹在兹,心生向往。待见到颓废的实物后,却又为它的未来担心。以多年来积累的经验,对于这样古旧而有说法的建筑,我向来是不会轻易错过的。于是便回到家查资料,得知它建在清初,宣统三年,也就是1911年重修。现在看到的就是重修后的模样,格局与形制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1911年是一个植入全体中国人脑子的年份。那个名叫“清”的王朝被它一群血气方刚的臣民掀翻了天灵盖,“家天下”从此灭绝,一个叫“中华民国”的庞大政体走向前台,“民主共和”了。亭子在这一年重修,似乎也暗合了当时的时势:革故鼎新,改天换地。

亭子并不大,满打满算也就占两分地的样子。它周边都是疯长的野草和藤蔓,黑幽幽的狗牙石,牛羊一般在草丛中时隐时现。从县城过来大约有10里路,在现在看来并不算远。但在以脚力奔于泥途的年代,这是一个不短的距离,得花上一个小时才能抵达。它的南北两面各开一个大小一致的拱门,拱门的顶端分别镶嵌着一块石匾,上书“风雨亭”三个字,楷书,中规中矩,遒劲有力,也不知道是出自哪位地方官吏或乡间贤达之手。亭子的主体是从未在我生命里出现过的青砖。它们面目冷峻,神色苍古,散发着一种威严得有些凛冽的气息。在我的老家,人们起房子用的是水砖(泥砖),用田里的泥巴打制的,没有这种看上去坚硬且泛着幽幽青光的火砖。这也是我对它好奇心急剧膨胀的缘由之一。那天,我在它狭小的空间里逡巡半日,东摸摸,西瞧瞧,搜寻着它的每一个细节,像是寻找时间镌刻在它们身上的纹路。当我看到它山墙内侧顶端艳丽的壁画时,我的目光便停滞不动了。那红蓝相间的壁画,花鸟虫鱼,各呈姿态,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泛着一片祥和的灵光。好像人世间所有的美好事物,都汇聚在这堵墙壁顶上了,让人心生欢喜。我不知道它是否经历过烈火,但那山墙之上突起的防火山墙,依然闪烁着先人睿智的光芒。亭内西侧的石条,大概是供行人歇息之用,青苔攀附,面目沧桑。亭子中央有一个高出地面的长方形平台,先前摆卖各种茶水和食品,现在则是野草和蕨类植物的家园。

这是一座有点来头的亭子,在它的身上出附着了一个虚无飘渺查无实据的传说。大意是说,原先有一对孤苦的老夫妇,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只能住到这亭子里来。平日煮茶熬粥,卖与过往行人,赚取活命的口粮。这天,风雨亭来了一个形容清瘦一脸菜色的游方道人。一落座便向夫妇俩说自己已经三天颗米未进,实在走不动了,向老两口讨碗茶水。妇人心善,先是给道人倒了一碗茶水,尔后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粥。道人喝完白米粥后,还是觉得肚子空空如也,咕咕作响,便央求老妇再给他煮点米饭。老妇见他实在可怜,照办了。吃饱喝足后,道人感激不尽。起身前行前对老妇说,自己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刚才他已对亭子后边的那口呇水(方言,音如“闷”,意即泉水)施了法术,水变成了酒,让妇人每天舀来卖,说这是自己的一点心意。道人走后,老妇将信将疑,立马拿来葫芦瓢直奔呇边,舀了瓢水,一尝,果然是醇香的米酒!接下来的日子,老夫妇一边卖茶水米粥,一边卖酒,日子渐渐起色,吃饱穿暖,样样不愁。

这样过了很久,有一天,那个道人又来到风雨亭,问他们日子过得如何。老夫妇自然据实以告,好言好语,感激不尽。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老头却心生贪念,让道人再给他们变一池酒糟,用来养猪。道人说自己没有变酒糟的法术,无法满足他的要求。老头一听,心里很是不爽,不给道人安排饭食。道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向着远方飘然而去。翌日,老头来到呇边,打算舀酒来卖,结果发现,自己舀上来的水寡淡异常,再也没了酒味。抬头一看,只见呇边的石头上赫然写着四句诗:

天高不为高,人心比天高。

呇水变成酒,还嫌酒无糟。

念罢诗句,老头不禁拍腿惊呼,后悔不迭……

如此说来,这亭子不仅供人歇脚,还能叫人歇心。这是一座表情比较复杂的亭子,让人难平心绪。

在这块地面上,类似的亭子还有几座,大小不一,但功用大抵相似。每一座亭子都有着自己的来路,有着不一样的表情。它们大多在人们注视之下荒废坍圮了。比如那个名叫“地理凉亭”的亭子,当地人几乎每天都与它擦肩而过,在空间距离上与人相当接近。而在时间距离上,它离人很远。在我接近它的时候,它那之前五脊四坡的庑殿式样还在,但已经为密密层层的草丛所淹没。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还有人在亭子里摆卖茶水、白糍粑、油馍等,而现在,稻草、玉米杆之类的杂物成了它的主人。前几年修二级路,拓宽路基时,亭子听到了自己骨折的嘎嘎声。后来,每一次驱车经过它的身旁,心里便泛着一股别样的滋味。这样的亭子,表情显得无奈,苦涩,茫然。

让人心生念想的还有一座当地人叫做“大埔凉亭”的亭子。亭子也是南北走向,为三开间形式,南北两面各有一面山墙,山墙的下部各开有一个大小一致的拱门,拱门的弧顶各镶嵌有一块石匾,匾上自右往左刻有行书写就的三个字——陶然亭。字体浑厚圆润,一看便知是行家里手。这样富有诗意的名字,让人不由想起白居易“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的温热诗句。

当年在京逗留期间,抽空去了一趟位于南二环的陶然亭公园,并在那里作了整日的盘桓。在那里,我遇到了全中国所有著名的亭子。醉翁亭、沧浪亭、独醒亭、浸月亭、鹅池碑亭、少陵草堂碑亭,一应俱全。看上去让人眼花缭乱,顾此失彼。在一个类似于亭子博物馆的展厅里,我读到了一部完整的古代造亭史,眼前不停地出现衣袂漫飞的古人,折柳挥泪,奔向漫漫长路。

对亭子而言,人们似乎迟到了,迟到了很多年。再也无法看到那热气腾腾的稀粥,无法闻到沁人心脾的茶香,无法遭遇那个慈眉善目的游方道人。遇到的只是枯藤野草,碎瓦残砖和无边的孤独。不断累积的岁月尘埃,让亭子灰头灰脸。亭子曾经是泥途跋涉者的温情港湾,是游方道人的教化之所,是岭南大地的田园牧歌。那碗热气腾腾的白米粥,那枚洁白的圆圆的糍粑,那杯香气四溢的九节茶,排列在烟尘弥漫的土台之上,让人舌底生津,满眼春色。

“亭,停也,亦人所停集也。”亭子在出现之初,古人便给它作了一个审美和实用上的定位。冶园点景是审美之需,遮风避雨是实用之便。“停车坐爱枫林晚”,那是文人的雅趣。“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才是人生的日常。在数不清的庸常日子里,亭子的这头是鸡鸣犬吠,明月家山。而那头则是长路孤身,征途漫漫。伫立在我身边的这些亭子,同样在建造伊始便秉承了古人的遗风,在“风雨”上立意,予人以“停集”和“迎谒”之便,其实用价值远胜于审美价值。它是一盏明灯,标识着家的方向。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这一聚一散便成歌谣,低吟浅唱,千古流传。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蓦然回首,山河依旧,只是多了一份额外的喧嚣。亭子还在路旁伫立着,面目平和,不悲不喜。

它们像是在等待——等待一个开始,又等待一个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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