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三四月间,细雨总会在漆黑的夜晚悄无声息地造访,不动声色地滋润着世间万物。今天晚上的这场春雨,就是在我没有做好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平白无故地深夜光临,润湿了我洁净的窗台和泛黄的书卷。在这样的雨夜,我那本就异常柔软的心,常常会随着氤氲的空气而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内心也变得更加焦躁。莫名的思绪如荒烟蔓草般,在不可捉摸的心灵深处疯狂地生长,再也无法控制。总感到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但又没有固定的指向。这种感觉由来已久。
今年的三月一如既往的泥泞,阴冷的天气也没有任何变化。
远行的心忘却了空间的距离,听从了故乡的召唤,纷纷向着家的方向行进。
在缓缓行进的人群中自然有我。
伫立在村头,眼前这个珍藏着我无数童年的欢乐和痛苦的村落,不见了袅袅的炊烟,不见了晚归的牛群,只有一份别样的恬静和安逸。陈年的往事齐聚心头,我的心跳瞬间加速,双眼也变得迷蒙起来。这次清明节回家,就是尽人事、行孝道,了却一桩折磨我多年的心事——为母亲迁坟。这是我多年来想做而没有来得及做的事,也或许是我这辈子能够给母亲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了。
迁坟是有特定的对象的,不是每一个故去的人都需要迁坟移葬。按照我们那一带的风俗,年轻时非正常死亡的人,不能葬在风水好的高处,而必须葬在阴暗潮湿的低矮处。听老辈人说,年轻的灵魂是进不得祖宗,上不了牌位,享不到香火的,直到后人为他们迁坟移葬,否则他们就是孤魂野鬼,无处为家。我的母亲生了我那夭折的弟弟后便染上重病,用尽了土方不见好,最后悲惨地死掉,自然属于上面说到的情形,最初的安葬也被安排在阳光极少光顾的低洼处。
母亲在我不到两岁的时候便已去世,从小到大我的脑子里没有一丝有关母亲的消息。母亲到底长什么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姓什么叫什么?打我记事时起到大学毕业,我一直不停地追问,但始终无法找到答案,更别说拼凑起母亲完整的形象。父亲没有主动告诉我,我也就不问。我知道,父亲是不会轻易谈起母亲的,那样只会在他的伤口上撒盐,徒增他的痛苦。我只是隐隐约约从大人们的口中得知,母亲出生在一个靠近河岸的小村子,我还有三个与母亲同父异母的舅舅。除此之外,剩下的就是无尽的思念了。小时候,看到别的小伙伴都父母双全,唯独我只有父亲,没有母亲,感到很泄气,在他们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我小时候又特别的淘气倔强,到处惹事生非,行事喜欢“刀走偏锋”,常常为一个红薯或一把炒玉米的归属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小伙伴们起冲突,偶尔还把人家的小脑袋打破。在这个时候,他们的父亲或母亲出于护犊的心理,急匆匆跑来,不问谁对谁错,哔哩叭啦对我教训一通。尽管不会对我施以拳脚,但他们总是在领走自己的孩子时,在十几步开外愤愤地抛下一句“有爸养没有妈教”,作为平息一场小孩子之间纠纷的结束语。尽管声音不大,距离又远,但我还是听得真真切切。这句话对我的打击无疑是最大的。听完这句话后,作为胜利者的我,完全失去了取胜后所有的心理优势,一下子蔫了下来。其实这句骂小孩没有教养的话,本来的面貌是“有妈生没有爸教”,但用在我的身上,必须调整语言的顺序,重新改装后才能做到词能达意。
为了确切地掌握一些有关母亲的讯息,多年来,我不厌其烦地四处打探,在希望、绝望,绝望、希望的几经反复中,终于找到了她儿时的玩伴——一位住在河对岸的慈祥的阿姨。年轻的时候,这位阿姨跟母亲结拜姐妹,情同手足,一起下田劳动,一起做伴赶圩,一起走坡唱歌。借助这位阿姨的描述,我梳理出了母亲的大致轮廓:母亲是乔善乡古金村龙脚屯谢家的女儿,名字叫做谢美金,是家里四个孩子中的老大,也是家里唯一的女儿。个子不高,大概一米五左右。母亲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家女子,既没有修长的身材,也没有姣好的面容,家境也并没有像她名字那样富而多金,反而是十分贫寒,日子过得很清苦。在阿姨平静如水的述说过程中,我全神贯注、竖耳倾听,生怕错过任何与母亲有关的讯息,同时不停地在脑子里勾勒母亲的画像。与阿姨的交谈,对我来说是既简短而又漫长,既快乐而又痛苦。当这位慈祥的阿姨最后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我:我长得很像我的母亲。她的话音一落地,我便如获至宝、欣喜若狂,这是我平生听到的第一条有关母亲的好消息!从那以后,在想念母亲时,我就设法找来镜子,试图通过它来寻找母亲的影像,寄托我的哀思。
母亲嫁过来时,家道中落的父亲已经一贫如洗,之前说的几门亲事也都“无疾而终”。是啊,没有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时候,谁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家徒四壁的父亲?每个女孩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在那种情势下,哪个女孩选择了父亲注定也就选择了贫困。母亲当年毅然嫁过来,是需要很大勇气的。我想,母亲当时一定是做好了过苦日子的打算。
在我想来,母亲嫁过来的情形应该是这样的:在同伴为她撑起的黑布伞下,母亲带着少女的羞涩迈过我家那道为新娘设置的门坎,缓缓走进为她布置的新房,而新房里的每一个物件都贴上了父亲省吃俭用买来的充满喜气的红纸。那几个或者十几个为母亲送嫁的同伴们,一定是通宵达旦不知疲倦地为她唱着嘹亮动听的情歌……
母亲葬在一个名叫“拉岜顿”(地名,“矮山”的意思)的地方,地势极低,终日见不着阳光,很是荒凉。这是一块两亩见方的洼地,因为地方太小,一些相对平缓的地方都让那些先期到达的人抢了去,母亲的坟被挤在一个逼仄的角落里,看上去孤零零的。在母亲坟墓的旁边,安置着另外一些的无家可归的灵魂,因为年纪尚小没有娶亲或已娶亲没有后代,无人为他们寻找新的墓地,只能永远躺在这里,任凭岁月冲刷,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也许是多年无人进入的缘故,这里的草木特别的茂盛,远远望去,阴森可怖。听村里的老人讲,这是一块实实在在的阴地。每到北风呼啸特别是猫头鹰鸣叫的夜晚,飘忽不定的点点“鬼火”在树梢草丛间窜动,那毛骨悚然的声音病菌一般潜入人们的心肺,所有人的脊背都凉嗖嗖的,不得不早早地钻进被窝蒙头睡觉,借以躲避时远时近的恐惧。听惯了大人们讲的鬼怪故事,村里的小孩平时就是胆子再大也根本不敢靠近这里,更别说深入其中一探究竟了。但我似乎是个例外,无论是上学还是跟随父亲到地里劳动,每次经过这里,我并不像其他小伙伴一样飞一般地向前奔跑,而是尽量放缓脚步,慢悠悠地通过,心里根本没有任何害怕的感觉。在冥冥之中,我的内心总是能隐约感受得到,这时候的母亲一定会安静地站在某个角落,用她慈祥的目光注视着我。这种感觉让我感到格外的温暖,我不想错过每一次与母亲亲近的机会。
在一切准备停当之后,这天早上,我们几个人,花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到达母亲的坟前。说是坟,其实是一个略微隆起的土包,根本看不出任何坟的痕迹。母亲就这样安安静静与世无争地躺在这里,对我的不孝和多年来对她的冷落一点也不生气。三十多年来,尽管我无数次地经过这里,但一直未能这么近距离地面对母亲。每年的春节或清明节回老家,村里的老人们总是很庄重很严肃地告诫我,无论工作多忙,经济多困难,一定要找个时间迁母亲的坟。是啊,母亲在阴暗潮湿毫无人气的荒野里住得太久了,应该给她重新选择一个充满阳光的地方。但由于种种原因,为母亲迁坟的事被拖了很多年,成了我无法排解的心病。此时此刻,站在母亲的坟前,我除了惭愧和不安外,更多的是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我是多么的渴望,母亲能够站起来,狠狠地骂我几句,甚至抽我几个响亮的耳光,在我的脸上留下几个血红清晰的巴掌印,让我可以清晰地听到慈母课子的声音。但我知道,这已经永远不会出现了,在我的眼前,母亲只是一付冰冷得让人窒息的白骨,深深地埋入一抔黄土和一片荒草之下,不带任何体温,没有一丝生气。
迁坟是一件庄重而神圣的事情。在村里老人们的指导下,怀着对生命的无限敬畏,每进行一道程序,我都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安睡的母亲。当母亲的骨骸完整地展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刻,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的心刹那间被彻底洞穿,神情变得恍惚起来,眼泪再也控制不住。这种状态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堂叔见我许久没有动静,走了过来问我怎么回事,我这才回过神来。在这种状态下,我模糊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母亲,生怕一眨眼母亲就会在我的面前再次消失,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面对面地与母亲亲近了。
在依照严格的程序拾完母亲的骨骸后,借助阴暗的光线,我突然发现母亲的腰间位置有一个白晃晃的物件,明亮地刺激着我的双眼。我急忙用双手拂开上面的泥土,一把铝制的钥匙便完整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面对这把曾经浸润母亲体温经过岁月侵蚀依然铮亮耀眼的钥匙,我的思绪不停在飞。当年,在安葬母亲的时候,父亲为什么要将这把钥匙挂在母亲的腰间?在母亲活着的时候,它有什么重要的用途?它开启的是一道房门,还是某个重要的部位?所有这些母亲都无法亲口告诉我,凝固成永远的谜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把钥匙对母亲来说一定是非常的重要,以至于每天都系在腰间,生怕一不小心给遗失掉。我想,尽管母亲的家境不好,但在女儿出嫁这样的重要事情上,我的外婆肯定是不敢马虎的,一定为女儿打了一个做工非常考究的柜子,柜子里一定装着某种秘而不宣的物品,可能是一床崭新的柔软蓬松的棉胎,可能是一两幅绣有精美图案的被面,也可能是一两套鲜红漂亮的嫁衣。此外,还应该有一把木制的梳子和一面圆圆的镜子。如此种种都是一个姑娘出嫁时的必备之物,外婆是或多或少都会置办一些的。总之,柜子里锁住的是母亲美好的青春年华和羞涩的少女记忆,这把钥匙寄托了母亲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母亲随时都准备着用它来打开通往幸福的大门。
在母亲不长的生命里,苦难和不幸一直陪伴在她的左右,没有过上一个舒心的日子。现在她走了,走到一个我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在遥远的天堂里,母亲的病好些没有?有没有可以去走坡唱歌的伙伴?在赶圩的归途中遇上天黑,是否有好心人肯于留宿?在山里迷路的时候,有没有可以充饥的野果?在无数个没有星光的夜晚,我好像依稀地看见,母亲独自一人在一片开阔的旷野中无助地游荡,步履蹒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多少年来,我不停地做着同样的梦:在凄厉的寒风中,我一次次地奔向母亲的怀抱,而母亲却总是站在烟雾飘缈的地方,似近实远,让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靠近。
这些年,我无数次地为别人写过祭文,“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之类忧伤的文字,不止一次地在我的笔下流淌。但往往总是完成之后便直接交给了主人,再不理会,更不去认真品味这些冰冷的文字传达出来的生死意味。直到有了这次为母亲迁坟的经历,我才真切地明白这些文字背后痛入骨髓的含义。
忙完母亲的事后,回到县城的家中,每天面对妻女灿烂的笑容,过着恬静安宁的生活,身心也逐渐趋于平静。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腰间那把明晃晃的钥匙,总是不停地在我的眼前晃动,我那本已痊愈的心又一次被深深地刺痛着。
很早以前,就萌发了为母亲写一些文字的念头。由于工作上的原因,每天面对的不是政治文件,就是没完没了的公务琐事。本来的那点“三脚猫”似的文字功夫也日渐萎缩,几近荒废。这点不大的心愿竟然多年未了。人到中年,经历了太多的生死,顿感人生无常,觉得再不为母亲写点什么,那就真是大不孝了。于是,重新调动起脑子里没来得及逃遁的文字,堆砌了上面这些有关母亲的段落。
行文至此,天已大亮,尽管身心疲惫,但也卸下了沉重的心事,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推开窗户,一阵凉风袭来,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窗外的雨,依然歪歪斜斜地飘洒着,继续进行着它的行程,没有任何要停下的意思。
(发表于《广西文学》2015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