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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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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君直到夜郎西

在一个偶然的场合,与一热衷于自驾游的旧日同事叙谈。他无意间提起贵州的隆里古城,说那里古风习习,是一个尚未附着过多人工匠气的所在。言语间,这旧日同事眼光深邃,满脸钦羡之色。其话音一落,我便心生疑窦:在这纷乱喧嚣的人世间,居然还留存着如此洁净幽美之所?这种条件反射似的强烈反应,直接的缘由是,近年来走的古城不算少,远的如丽江、大理、凤凰,近的如八步、黄姚、怀远等。那里的一砖一瓦一椽一梁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孔方兄味道,叫人欲说还休。

俗话说得好:眼实耳虚,不能隔山买羊。为了求证同事的话,便趁着三月三的假日间隙,拾起行装,起脚北行,深入黔地,一探究竟。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多年前,吟诵着这唐人的诗句时,心里想着,写这诗的人,一定晶莹高洁,乃吾辈行之高标。没想到,1000多年后的今天,在一座630余岁的古城街巷上,竟与这个踽踽独行的唐代书生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

这座占据着南国一小块天空的隆里古城,虽偏处一隅,却屋舍俨然,底蕴丰盈,民风淳朴。这里起初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六子朱桢始创的屯兵城堡。这里的居民,战时为兵,平时为农。这样的屯兵建制类似于现今的建设兵团。在清代之前,它叫做“井巫城”“龙标寨”“龙里”。到了清顺治年间,为图江山永固,便取“隆盛之理所”义,改称“隆里”。如今,隆里古城内依然保留着“隆里守御千户所”衙署和众多的陈年旧物。

据史料记载,唐武德七年(624年)隆里辖地设龙标县,属叙州潭阳郡,后又“废龙标县……天宝七年江宁王昌龄谪此”。元朝至治七年(1322年)设龙里蛮夷长官司,归湖广诚州。康熙二十年(1681年),隆里改属贵州黎平府。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隆里划归锦屏县。新中国成立后,因袭之。

卫所制是明太祖朱元璋推行的一种军事建制,其目的就是要昭告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卫城是规模较大的军事营垒,驻兵一般是5600余人。“卫”之下设“所”,比如千户所、百户所等等。千户所驻军1120人,百户所与千户所功能相似,只是驻兵规模略小一些。

隆里所于明洪武十八年(1385)创建,属五开卫所辖。五开卫一共辖15所,隆里所只是其中之一。隆里所城规模不大,东西长仅217米,南北宽仅222米,占地四万八千多平方米,呈长方形布局。隆里所设四道城门,东曰青阳,南曰正阳,西曰迎恩,北曰安定。然而,北门虽设而常关,甚至终年紧闭。之所以如此,据说是为避兵家“败北”之忌。不光是军营,在古代,连县衙之类的行政机构,其城池也都不设北门或设而不启,这似乎是古人代代相因的传统。

与别处不同的是,隆里古城作为军事营垒,整座城没有一个十字路口,所有的街道均为“丁”字形布局。问当地居民,说是因为“十”与“失”谐音,此乃军事城堡之禁忌。而“丁”字,则有“人丁兴旺,城池永固”的美好寓意。在这座古城里,那些看上去能走得通的道路,进去之后却找不到出口,这是“明通暗阻”;而看着走不通的道路,里面却别有洞天,这是“明阻暗通”。这样“勒马回头”的设计,使得“关门打狗”这句俗语在军事上成为现实。

隆里古城穿过了600多年的风雨,数历兵燹却依然傲然挺立,让人叹为观止。古城现今的居民均为明清时从中原(涉及九省,以赣皖居多)一带南迁的屯军官兵后裔,在黔东南这苗瑶侗等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隆里古城就像一座遗世独立的汉文化孤岛,极富历史韵味和文化魅力。无怪乎,名播海宇的文化学者余秋雨在饱览其古风古韵之后,欣然命笔,为之题名。

贵州有四大古镇(镇远、青岩、丙安、隆里),均古色古香,渊源有自。相较其它三个古镇而言,隆里显得比较低调,甚至有点“小家子气”。许多人包括我在内甚至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如此温柔敦厚的美妙去处。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在它身上才流淌着弥足珍贵的小家碧玉气息,古朴,自然,持重,温婉。

对于这样一座别致得让人炫目的古城,作一番长久的留连是值得的,因为它让我想到了家乡龙岸那座神秘的土城。对于这座不知建于何时的军事城堡,因为年代久远,再加上史志无只言片语的记载,当地人均语焉不详或说东指西。邑中先贤何启谞先生每日在城外逡巡,思绪漫飞而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如此感慨:

何代何年建土城,

筑之何用始何人?

千秋奇迹无从考,

留付渔樵话古今。

罗城龙岸籍作家何述强,少年时在上学途中时常从土城旁边经过,耳濡目染之下,写了一篇名叫《土城童话》的散文。此文为时任河池师专(现河池学院)校长的韦启良先生所赏识,并极力向人推荐,成为文坛一段佳话。谁曾想,人们心目中土头土脸的土城,居然像一枚图章那样钤印在一个少年的心上,并成为他日后走上文学道路的策源地。对于土城和少年而言,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和奇事。

无独有偶,在隔壁的宜州德胜也有一处类似的城堡,名曰“河池守御千户所”。这个军事设施始建于明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隶属于庆远卫,比隆里守御千户所整整晚置十年。与隆里守御千户所一样,河池守御千户所“扼七十二峒之冲”,呵护着一方百姓的安宁。它原来设在河池州(即现今的金城江区),因该地“风土硗薄,间岁多疫,人不宁处”,而德胜“水甘土厚,草木丰畅,民居又安”,于是,在永乐六年(1408年)迁至德胜。据《宜山县志》载,当年的迁建,盛况空前,“……相度基址,揣视厚薄,畚筑板干,麋至云集,董工涓日,不愆于素,城完自始作至讫工,民不知劳”,成为后人津津乐道的一桩盛事。这座卫所的规模远比隆里守御千户所大,东西宽500米,南北长1000米。城内有衙署、武庙、观音堂、三界庙等大型建筑。清康熙年间宜山县丞署即驻于此。清雍正七年(1729年)庆远府同知驻德胜时,衙署亦驻此所城,并设兵防守。民国时,这里是国民政府机械化部队的训练场。卫所也设有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和城楼,城楼基础均为细凿料石,城墙则为明代青砖,坚实牢固,蔚为壮观。现如今,除了东门和城楼遗址尚存外,其余均化为一片瓦砾,湮没在无边的荒烟蔓草中。在这一点上,隆里要比德胜幸运得多。

除了军事上的提防与固守,隆里古城的文脉同样延绵不绝。今天,隆里古城仍然保留着一座庄严肃穆的龙标书院。这座书院,据说是唐代“七绝圣手”王昌龄因《梨花赋》被贬为夜郎龙标尉时所创。饱读诗书的王昌龄,挟裹着一身的中原文气划破夜郎上空,沿着平平仄仄的驿道逶迤而来,设帐授徒,释疑解惑,开隆里一代文风。他亲手所创的龙标书院,让地处蛮荒的隆里文风蔚然,人才辈出。远且不说,仅有清一代,龙标书院就培养出18名举人(含武举2人),各类生员(秀才)更是数以百计。书院大门“龙跃鲲翔,沧溟浪跋;标新领异,文采风流”和青阳门楼上“蔚起文人,骈肩虎榜无双鲤;宏开地脉,挈领龙标第一门”的对联,大开大合,气韵酣畅,绝非虚言。

在隆里古城,随时随地都可以听到神奇而美丽的传说。比如那条古城最宽最富特色的蜈蚣街(南门大街),整条街由深浅不一的彩色鹅卵石铺成一条巨大的蜈蚣图案。“蜈蚣”的头朝北奔向观音堂,“蜈蚣”的脚则朝南甩到南门口,左右摇摆,动感十足。“蜈蚣”的背脊宽2米,脚长向两旁延伸2.5米,而那56只脚则向两旁不停舞动,像是要挣脱时光的束缚。赭红色的鹅卵石让整条街看上去显得色彩斑斓,赏心悦目。

据当地老人们说,这条“大蜈蚣”暗喻明朝逆臣吴三桂。蜈蚣者,吴公(吴三桂)也。隆里人本来是大明王朝的遗民,正因为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才加速了大明王朝的灭亡。作为前朝子民,他们痛恨清兵,更痛恨吴三桂。为了泄愤,他们便用彩石在街面镶出一条巨大的蜈蚣,用脚踩“蜈蚣”这种隐秘的方式,让其永世不得翻身,以表达自己对吴三桂的愤怒、憎恶和痛恨。

同样,在隆里的造街巷里行走,发现这里的民居,其建筑形式和营造手法带有鲜明的徽派色彩,成为古城一道异于寻常的亮丽景致。那些徽派建筑均为三间两层封火墙式,上面青砖砌筑,灰瓦兽脊,正脊中央置金钱葫芦宝顶,飞檐则翘角凌空。鳞次栉比的山墙,镶嵌着彩色花纹边框,或花鸟虫鱼,或山水人物,均精细勾勒,栩栩如生。门前一律为青石台阶,寓意“平步青云”。大门上方的匾额则彰显着主人的郡望、名望和家风。譬如:“科甲第”“关西第”“书香第”“济阳第”“会稽第”“雁门第”“将军第”“弘农第”“苏湖世第”等等。在漫长的岁月里,这些门第默默地向后人传递着家族的来源、家风和荣光。留存在隆里的“门第文化”,其实是一种书写在隆里人心上的文化符号,涓涓细流一般汩汩流淌在他们的血管里。在这些文化符号的背后,是唐宋遗风,是明清风华,是军机号角。

在这些琳琅满目的门第中,“科甲第”“书香第”算是一个抢眼的存在。顾名思义,“科甲第”“书香第”就是诗书世家,文化巨族,世代以知书识礼为立家之本。这些豪宅的大门前,大多有一对石质门当,上面錾刻着“连中三元”“连升三级”之类的文字,寄寓着求高升、谋富贵的美好期许。在“科甲第”“书香第”的面街墙上,每一扇窗户都有一个雅致的名字,且都写着一副楹联。窗名如“东阁”“西园”“翰墨林”“图书府”等等;楹联如“架贮三都赋,室藏二酉书”“月来花弄影,风动鹤传声”“开窗闻鸟语,闭户听书声”“庭栽兰桂树,室有汉唐书”等等。这些门第就像我们熟知的“京兆堂”“渤海堂”“豫章堂”“陈留堂“彭城堂”一样,在香烟袅袅中,时刻标注着每一个家族的来路。这些窗名和对联不是散发着盎然的悠远诗意,就是充满着田园的清新气息,折射出隆里人尚武崇文、亦兵亦农的古训遗风。与朱元璋“屯田戍边永不返籍”的圣意高度契合,飘荡着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情怀。

隆里古城的周边是一片开阔的山间盆地,阡陌纵横,良田千顷,群山环抱,浓荫如盖。行在城中是穿行历史时空,走出城外,便徜徉田园美景。如灵蛇舞动的龙溪河畔,如长虹卧波的状元桥边,树木葱茏,鲜花烂漫,流水潺潺,宛如一幅不事雕饰的乡间世俗画。

“杨花落尽子归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李白当年的遥远吟哦,似乎还在山间回荡,让隆里古城活成一座文化的灯塔,撑起一方文明的星空。

一千二百七十三年前的唐天宝七载,东方古国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高僧鉴真第五次东渡日本;另一件是边塞诗人王昌龄贬谪龙标。东渡的鉴真弘扬佛法,成为日本佛教南山律宗的开山祖师。而南贬的诗人成了唐朝苍穹闪耀千年的星星,那颗星星的名字就叫做“王龙标”。

脚踏千年古道,掌摩汉瓦秦砖。硝烟散尽,天地清明,山河壮美。曾经的孤独、寂寞、蛰伏与期待都已随风飘散,只留下一座城,一首诗,一个人。千百年来,每到月明之夜,隆里边上的高山之巅,总是站立着一个人,玉树临风,衣袂飘飞,凝眸注视着这一片他曾经的土地、河流、草木和屋舍,久久不肯离去……

            2021年4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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