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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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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榕在焉

聋瞽兄说,融水三防街头有座白马庙,二十多年前他曾亲眼看见过。

白马娘娘我是知道的,她是仫佬族群众心中的菩萨。她不仅救苦救难,还送给仫佬族先民种子和耕牛,教会他们田间耕作。对于这位功德无量的白马娘娘,千百年来,仫佬族民间一直供奉。

我所居住的这座小城,原先也是有一座白马庙的,位于城东。当年官员到任,入乡随俗,先敬白马娘娘,然后才进入城郭。清同治年间的罗城知县徐衡绅上任时,他看到的白马庙已是一片瓦砾。照此推算,白马庙当在清咸同年间开始破败坍圮,最后彻底消失的。从那以后,罗城再无白马庙,仅余一条供车行走的白马路和供人仰望的白马岩。至于白马娘娘,她只活在美丽动人的传说之中。

三防有白马庙还是第一次听说。据我所知,融水三防是壮族聚居地,壮族人口占总人口九成以上。壮族供奉的不是白马娘娘,而是莫一或别的什么神灵。然而,听聋瞽兄这么一说,我还是心里一动,有了前往三防一探究竟的欲望。

三防先前归属罗城,1952年才划归融水。在罗城人心里,三防就是自家一个分灶开火的小兄弟。家是分了,然而手足情深,平日里还是要走动走动的。就是到了今天,罗城龙岸、宝坛等地的民间还经常到三防开展联谊活动。三防的民众也经常在农闲时间来到罗城的龙岸、宝坛等地务工。双方还互有婚配,成为儿女亲家。这一份血脉亲情,就是天崩地坼,也是割不断的。

“三防”这个名字,与那地州(辖区包括今天的南丹、天峨、东兰等)的狼兵有关。明正德六年(1511),山民覃惊天、韦动地等,因不满朝廷统治,聚众起义。一时间,民心惶恐,朝廷震动。当时的柳州府兵源有限,无力平息,便向那地州借来狼兵镇压。农民起义平息后,朝廷分别在通道镇(即今三防)附近地区设置了4个“兵堡”和5个“土舍”。同时,朝廷还将征战有功的狼兵韦重昌、韦重香、韦重堂委任为“土舍”(土司官名),驻扎通道镇。他们在通道镇南边的小河北面建房定居,一人一座。时间久了,当地人便将那地方叫做“三房”,小河也被称为“三房河”。随后,朝廷又在“三房”这个地方设置了类似于兵站的“塘卡”,并命名为“三防塘”。这就是“三防”得名的由来。

今年五一假期,我们一行人便驱车前往融水三防镇,看一看三防现今的模样,顺便实地查找一下聋瞽口中的那座白马庙。

去往三防的路并不平坦,得翻过高高的磨盘山。山势陡峭,道路弯曲狭小,因为刚刚下过雨,道路湿滑,一不小心便会人仰马翻。

对于这座高高的磨盘山,清道光年间的三防主簿余应松曾写过一首《度磨盘山》的诗:“踏破云烟拥上台,一重未了一重开。行人恰似穿珠蚁,步步都从九曲来。”余应松描述的是当年的步行情状,如今驾车,依然能够体验到当年的艰辛。

那天,我们的车子在盘山道上缓缓盘旋。山道两旁立着高大茂密的林木,让我们真切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光影明灭,什么叫落叶缤纷,什么叫流水潺潺。下到平地后,云开雾散,豁然开朗。远处是一条弯弯的小河,向东流去,最后汇入贝江。近处则是一片开阔的水田,田里种植了大量的芋头,在青山、绿树和洋房的围拱下汪洋恣肆。

细雨迷蒙之中,我们进入三防街,四处打听,那座传说中的白马庙却了无踪迹,心里不免有一丝失落。倒是那些散落在三防的街头、树下、山脚、屋旁和水边的土主庙、梁吴二帝庙和婆王庙,随处可见,肃穆庄严。每一座都造得周正坚实,面目慈祥。

后来翻书才知道,三防原先是有白马庙的,建于清光绪8年(1882),由前座、后座和中间的天井组成。当地人说,庙里除了供奉白马娘娘,还供奉其他几位神仙。

这座寄托着一方子民祈愿的庙宇,在时间的长河里见证了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先是里面的神像于民国初年被人烧毁,化身为当时的地方组织“三防民团”总部,接着是1930年红七军过境三防时,部队的通讯班即设于白马庙。红七军撤离后,白马庙又为当时国民党当局的“禁烟检查所”占用。解放后,它又成为三防航运站的办公场所。

几番折腾下来,白马娘娘庙的肌肤开始发霉起毛,骨质开始变得疏松,最后于20世纪80年代被彻底拆除。从此,那慈祥神武的白马娘娘便再无栖身之处,只能隐伏于当地居民一张一合的嘴里和遥远模糊的记忆中。

找不到三防的白马庙,却遇到了几棵高大葱茏的榕树,这是先前没有预料到的。那些蔽日遮天的榕树,一律长在高高的台地之上,显得更加魁梧与高大。每一棵榕树旁边,都建有连片的民房。榕树与民房之间,都预留了一个缓冲地带。人与树相互守望,相互成就。每一片树叶的生长与坠落,每一个生命的啼哭与沉寂,都相互听得真真切切,看得明明白白。

“水边有古榕。”在多雨的南方,有水的地方就有古榕。我那个名叫瓦窑的村庄没有河流经过,村头没有古榕,只立着几棵樟树和枫树。我要想看榕树,得到有河流经过的别的村子去。每次看到它们,我就两眼发直:这世上竟有如此高大威猛的树。每一棵榕树就是一个世界,一方星空。那些在风中飘拂的气根,细如女子的秀发。它们当中生命力最强的一条,会在某个清晨或夜晚,最先抵达地面,与大地会合,竭尽全力汲取大地的营养,并以惊人的速度往上生长。随后,第二根抵达。接着是第三根第四根……用不了多久,它们便一根根壮如人腰,顶天立地,以一个家族的形式,并肩挽手,连成一片,独木成林。

人与古榕朝夕相处,却很难讲清楚一棵榕树的形状。它如伞似扇,似虎如龙。像伞的,庇护生灵。似扇的,制造凉风。如虎的,威风八面。似龙的,呼风唤雨。

那天在三防街头,一下车,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棵长着两条粗大气根的古榕。因为下雨,地板湿漉漉的,榕树湿漉漉的,人也湿漉漉的。在雨水的滋润下,古榕两条水桶粗的气根油光发亮,成为众人争相拍照的对象。

我们在三防水街看到的那棵古榕,树龄为1300年,保护等级为一级。远比我们在街头遇到的那棵有着粗大气根的榕树年龄要大,保护等级要高。

通常来讲,人们可以通过数年轮的数量知道树的年龄。然而,不是每一棵树都愿意让人看到它的年轮,比如那棵1300年的古榕。为此,我还专门咨询了林业部门的专业人士。得到的答案是,他们一般采用胸径生长模型法和访谈估测法估算一棵古树的年龄。除了上述的方法,要判定一棵树的年龄,专业人员还可以采用碳-14测定法、针测仪测定法、CT扫描测定法、年轮与直径回归估测法、文献追踪法等等,不一而足。

从三防回来后,我便邀上山药、万琼和聋瞽兄,花了两天时间,逐一走访了林业部门登记在册保护等级为特级的10株千年古榕。这些古榕的分布,用东西来划分,则是东半部5株,西半部5株。目前仍然存活的有8株,其余2株已经枯死。这两株古榕是在人们吊针施肥“抢救无效”之后宣布死亡的。那些圆规形的钢管支架,以及尚悬挂于巨大树干上的吊瓶,很容易让人想到医院ICU病房里的医疗器械和救命插管。

每一棵古榕都挂着一块“胸牌”,红红的,方方的,与黑褐色的树干在色差上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是它的“身份证”,上面记录着树的树龄、位置、保护等级、编号、科属、树高、冠幅、胸径、海拔、生长土壤以及古榕的历史、照片等等,几乎涵盖了古榕的一生。牌子左下角还附有一个二维码,用手机扫码 ,古榕的所有信息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些古榕一旦上了年纪,就极容易成为人家的“契娘”。村里身体弱的小孩,要是没有人愿意当他的“契娘”,他的母亲就会到村头找一棵大树或一块大石头做他的“契娘”。命中缺木的就拜古树为“契娘”,命里缺金的就拜一块路边的大石头做“契娘”。当了人家“契娘”的古榕,就成了人家的“祖先”,逢年过节都会有人前来烧香供奉。树干上就会贴满巴掌大小的红纸条,树根就会插满密密麻麻的香烛。

一棵树一旦年纪大了,便会生长出一些故事。那些故事,有忧伤,也有喜悦。

这棵古榕的旁边,原先葬有一座坟墓。兴安那棵树吞碑,这棵榕树吞坟。时间一长,那座墓就只剩下一扇墓门,其余的都隐匿不见了。随后,该墓主的后人均诡异离世,村人谈之色变。

这棵生长在村子中间的古榕,不知何时树干分开两枝,分别向上生长,且都长得汪洋恣肆,看上去像两位相守相依的老人,让人心生欢喜。

在老百姓看来,榕树长得很高大,冠盖如伞,最好不在它的“三光”——日光、月光和星光的阴影之下建房。如果房屋被榕树阴影覆盖,在老百姓看来是不祥之兆。这就是“榕树不容人”在民间颇为流传的原因。老百姓常说:“榕树在村后有贵相,在村前是福相。”人与树能否和睦相处,在人,也在树。

这些民间的说法,表面上讲的是风水,其实是老百姓给树预留的生长空间。正如一位印度诗人说的那样:“真正有品质的生活,不在你的房子有多大,而在于你留下了多少空地给草木们去自由生长。”

站在一棵古榕面前,人总觉得自己非常渺小,见识浅薄,底气不足。老实说,人是活不过树的,人没见过的事情,树都见过。

三防那棵1300年古榕看见,1935年的一个清晨,那个名叫韦庆煌的壮族青年,匆匆地从它身旁经过,登上了三防河上的竹筏,顺流而下,经贝江、融江、柳江,走出山外,加入新四军,投身抗战洪流,保家卫国。这个青年就是后来成为《福建日报》副总编辑和福建省文化局长、文联主席的万里云。他的父亲韦希翱,早年毕业于罗城师范学校,1912年考入广东法政学堂。为人性格豪爽,举止大方,一身潇洒,学识渊博,深得广西省长马君武赏识。民国十年(1921)曾任罗城县知事,并病逝于任上。父子二人,均为人杰。

它还看见,红七军那面鲜红的军旗,在九十多年前就映红了三防的天空。看见张云逸在水街的榕树下饱含深情地演讲,拉近了红七军与三防群众的距离。看见邓小平在三防会议上据理力争,促成了“放弃攻打柳州桂林,转战长安”的艰难决策。看见那个被称为“小军医”的龙思泉,如何成为三防群众心中的悬壶济世的“神医”。

人世间的好多事情都被风吹散了,唯有古榕仍在葱茏繁茂。古榕生长的地方,也生长着生机,生长着希望,生长着远大的理想和坚定的信念。

三防那棵1300年的古榕,2023年被评为“中国十大最美古榕树”。它那树叶状的透明的奖杯,摆放在立柜的格子间。它立在那里,姿态挺拔,像一面迎风飘扬的绿色旗子,耀眼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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