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志兴
北大教授钱理群先生说:“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历来有两种选择:走出大山与不离故土。”诚然,多年来我都在选择着流浪,流浪着,却也地迷失了自己的家园。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片土地,那个村庄,那些人和事,一桩桩、一件件地涌入我的心底。或许只是一个瞬间,又或许只是一觉醒来,时间越流越远,它们却信步而来。
野狗寨
一日与朋友闲谈时提及这个地名,朋友问:“那地方真的有野狗吗?。”我说:“不知道,没见过”。我又说:“那是我的家乡”。朋友看了我一眼,笑笑:“那你就是野狗了。”我也笑笑:“人和猪、狗等东西,如果去掉了那个识别他们类别的词,那不都同是动物了?”
朋友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我仍然笑笑:“人看狗是狗,狗看人未必是人啊”。
朋友哑然。
除了上一点年纪的人,野狗寨这个地名,确实已经很少有人记起了。
一次,我走访一个远房亲戚,远房亲戚远在百里之外,我自从出生以来从来没到过。到亲戚家的时候,亲戚问:“你是从哪儿的呀”。我说:“七村上寨”。亲戚看了我们半天,茫然不解:“上寨是哪儿?”,我说:“野狗寨”。亲戚听了,眉梢上马上露出了笑容,赶忙把我们请进家。
好像亲戚不大在乎我,倒是在乎野狗寨这个地方了。
野狗寨寨子不大,居住的人也不多,三二十人家,百八十人口,散散地分布在半山腰上。在我的记忆里,那一间间的木板房,掩映在一片片树林中,整个寨子就如一个害羞的少女,静静地卧在那里。陪伴着她的,是时不时传来的一阵阵的鸡鸣狗吠声和风吹动树林的沙沙声。特别是夏天,那些永远不停歇的蛙鸣和各种鸟叫声,便钻耳而来。
但后后来,慢慢的,野狗寨这个名字便被人遗忘了,如同儿时掉落在墙角的玩具被遗忘掉一样。
而今我也已年近不惑,当年一起打闹的孩子,有的人背井离乡,忙碌过活。更多的是和我一样,很快的就成家立业,也很快就拖儿带崽了。每次我回到这里,物事已随岁月悄然改变。与我当年年纪相仿孩子已经认不出我,远远地用眼睛瞄着我,仿佛我是一个突然间闯入的陌生人,有胆大的便上前问我:“你要找哪家呀,我带你去”。我想说:“我找我家”,但在这里,除了年迈的老父母以外,我已经不再拥有着什么了。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木,甚至于一块石头,泥土,也因为我的远行而渐渐变得陌生起来。这个村里唯一留给我的,是永远的乡音。
在这里,我极力地找寻当年草地上的老青杠树,它已经很老了吧。我四处寻觅,只可惜我已经看不到老青杠树老了的样子。原来的位置冒出了一栋房子,金色的磁砖在太阳光下闪着光,而老青杠树已不复存在。我曾经一遍遍回想在树上打秋千的样子,和树干上秋千绳索勒过一道深深的的痕迹。可是,那道深深的伤痕已经随着老青杠树的消失而永远地消失了。
在路边一群孩子愉快地玩耍着,那里立着一架磨磨秋,转着打的那种,两个孩童正一上一下飞快地转着圈,仿如就我当年一般,同样身姿骄健,也同样有过摔伤胳膊的记录。我在他们之中找寻着当年自己的影子,但是留下的只是和他们一样欢快的笑声。
这时,一队驮马正从山下往上运着什么,赶马的人拉住马尾,一步步地往山上移,马蹄踏在山路上,发出得得的声音,由远而近,绵远而悠长。
我站在当年打秋千的地方,远远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我问路边嬉戏的孩童:“你们想不想离开这里呀。”
孩子同声说:“不去”。
我说:“这里路太难走了,不方便呀。”
孩子们看着我,像看着一种异类似看了半天,然后哄的一声,四散跑了,留下我独自发呆。
马的故事
“得,得得”,马蹄踏在松软的土地上,沉闷而有力。
“驾,驾驾”,赶马人的吆喝声回响在山路上,苍劲在而高亢。
家乡的农家,从我能够记事起,几乎每家都有一匹马。
老家山高路陡,从山脚到山顶,高差在一两百米之间,只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的上到上面,百十户人家的生产生活物资,都要从这条小路上进进出出。
马于是就充当了山民们爬坡上坎的运输工具。
看着蜿蜒在山路上的一匹匹驮马,我又想起我的祖父来。
祖父在60年代就去逝了,如今我只能见到一丘土堆。祖母说,祖父一生爱马如命。她说,祖父宁愿什么也不做,也不会摞下他自己的马。那些马也陪伴着祖父往返于平远州(织金)和定南(普定)、安顺之间,替别人运送着各种生活必须物品的同时,也给自己换取生活必须的东西。小时候,我就常听祖母说祖父跟随一群人赶马到过四川自贡,运送过盐巴呢。
祖母说:“那一年,大约是四几年吧。你祖父在路上,遭到了棒老二的洗打,幸亏祖父反应快,丢下马匹和物资,翻坡跑了。
我问:“什么是棒老二?”。
祖母说:“棒老二就是土匪。”
“那马和东西呢,不要了?”我问。
“还敢要?怕是不要命了哦”。
“为哪样?”我问祖母。
“着土匪拿去,点天灯,烤背火,九死一生,遭受得住么?”。祖母说。
“所以,你祖父他们出门的时候,都要约上一群人,各自赶着自己的马,哪时候叫马帮,遇到土匪的时候,人多好有个照应。”
从那时起,祖父赶马的事在我心目中,便像雾一般,远得真实,又近得漂缈。
到后来,我终于弄清了祖父赶马必经的地方,那是父亲告诉我的。父亲说:“祖父当年赶马,要经过大定,过平远州,猪场,马店,翠云关,小兴桥。然后过练子桥,定南,终点到安顺城,从出发开始,前后要经过一两个月,且沿途匪患出没,历尽艰辛。
后来时代经过了大变革,马帮便消失了,只留下那古道上的一个个深深浅清的石窝窝,那是马蹄踏出来的。
在后来,就实行了大集体。
大集体的时候,实行的是人五劳五的分配制度,这种分配制度对于人口多,劳动力少的人家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家只有父亲和母亲两个劳动力,要养活一家七口人,辛辛苦苦一年下来,到秋收分粮食的时候,还得要补上几十或者上百元的口粮款,当时又不准搞副业,父亲的马匹工具在生产队的房子里生着锈。没办法,只有用粮食抵吧。
粮食抵了口粮款,饿肚子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日子就这样磕磕碰碰的过着。每一年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的断顿是常有的事。有一年,家里苞谷吃完了,父亲不知从那儿弄来了若干种野菜,煮成了一大锅,我们全家人便用它就着刚熟的小麦磨成的灰面做的的黑馒头,美美地饱餐了一顿,父亲幽默地把这道菜取名叫“百菜汤”,现在想来,那东西,现代人大概连看也不会看上一眼。
那时候集体有五匹马,分到五户人家喂养,喂马的人家按天计算工分,还有喂马的粮食,至于粮食是否真的喂马,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后来,乡农们大概是发觉喂马的人家好处多了,便在一次群众会上定下来,每家喂一个月,以此类推。那五匹马宝贝似的,除了队长有权调动运送公余粮以外,其他人连骑一下都困难。
那一年的冬天,土地下放了,我家终于有了一匹马。
马是从集体的手头分过来的,就是那五匹马中的一匹,那匹马到我家的时候,相当的瘦,背脊如薄刀一般,马到家时,老父说:“管好。”放马的责任便落到了我的头上。从此,我每天的活路,便是看马,割草,喂马。后来那马也渐渐膘肥体壮起来,我也在放马的日子里渐渐的长大。
家乡虽然靠近煤山,但由于山高路陡,通常要走上几里的山路,而且路极为难走。有一次我和一群叔伯兄弟赶着一群马,去织金小街马场驮煤,煤是父亲已经挖好的。那时候,家乡的人家,往往约上一群人,找个有煤的山头,刨个洞,也没人去管你,花上个把来月的时间,完了,按出工的多少来分配。不过有时候,刨上个把月,一点煤也没出是常事。家乡挖煤人的山歌里时常透着无奈:“挖煤哥哥不要愁,大煤还在山里头,哪天挖着煤根子,吃喝穿用在里头。”我的一个叔叔,便是因为挖烧火煤,被埋在一个煤洞里,至今连坟头也没有一个。
等到一年的烧火煤挖够了的,为庆祝这几个月来大家平平安安,大伙便买上只鸡,打个牙祭,打完牙祭便散伙了。那天我们赶到的时候,父亲他们正在打牙祭散伙,我也安安逸逸地打了一回牙祭。
父亲的那一堆煤,足足驮了半个来月,烧了两年。
土地下放后几年,家乡的马渐渐多了起来,特别是哪家有大屋小事,有马的人家集陇来的时候,几十匹走在山路上,长长的一串,吆喝声、马叫声、马铃声四起。我想起了祖母说的马帮的事,我想,祖父他们的马帮也不过如此吧。
在那些放马的日子里,我慢慢地从小学读到初中,读到初中后,因为中学在十几里元的地方,要住校了,于是我不再干放马的活路,看马的活路便交给了弟妹。
我在外面求学的日子,父亲来信说,那匹马死了。到后来,父亲老了,便不再另外喂马了。
若干年后,我在家乡的山路上,看到了几匹马,赶马的人是我的几个叔伯兄弟。
我问:“驮什么呀?”
回答说:“给别人驮木料。”
我看着那几匹马,懵懂懂地似曾相识。
和乡农们闲谈的时候,问起养马的事情,上一点年纪的人说:“现在养马的人少了,只有少数几家。”我说:“不会吧!”
乡农们看了我一眼,说:“地都种了茶了,活路变轻了,还喂马干啥?”
后来我爬上寨子背后的山头,一行行翠绿扑入眼底,坡地里,散落着一个个的人影。走近了一片尚未采过的茶树,嫩嫩的枝叶在太阳光下闪着光,我摘了一片嫩叶,放在鼻子边,一阵清香扑面而来。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回到家乡的时候,一条环山公路腰带般地上到了寨子里,寨子边上的院坝上,停放着几辆摩托车,一群小孩围着看稀奇,好像仔细研究,那会是什么东西?有年长的人刚好路过,我便戏问:“那是什么东西呀?
年长的老者说:“有点像洋马儿”。
我笑了,笑得有些勉强。
走访了几家叔伯兄弟,发现他们都不喂马,我问:“以前喂的马到哪里去了?”。
“卖了,早卖了”。他们说。
“那还有人家喂吗?”我问。
“没有了,一家都没有了。”
一种情愫悄悄地从我心里升起,我为那些马儿感到遗憾。不过,一种欣慰的感觉却又从心底里悄悄地涌生着,如那一片绿浪一般,起伏不定。
老虎水井
印象中,离野狗寨约五里之处,山泉水从山中喷涌而出,四周原始森林密布,绿树成荫。
我六七岁时,因调皮捣蛋,常被大人吓唬说:“再捣蛋的话,要着老虎吃了”,
我反问:“老虎在哪儿嘛?”
“老虎水井”。
从野狗寨到织金小街烂坝马场,老虎水井是必经之路,在十来岁时,我曾随父亲去过马场赶集,一路上刚过水沟寨,便没入了一片密林之中。
山路很崎驱,如羊肠般盘绕在山腰上。从阴森森的密林中小路刚过了里许,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忽地传来,刚转过一个山脊,一条山泉便斜斜地挂在在山崖上。
山泉流下山崖,积成了脸盆大下的一个水塘,水流流入水塘里,发出一阵叮咚声,水塘周围散乱地放着几个石块,石块上面已经磨亮了,光可照人,看得出来,很多过路的人曾在这里歇脚过。
“这水喝得么?”我问父亲。走了这一段路,我有些渴了。
“咋个喝不得?”父亲瞪了我一下。
我急匆匆地擦了把刚才在崎驱的山路上走出来的汗,把嘴凑近了山泉,狂灌了几口,坐在路边石块上歇凉。阳光从树林里透下来,星星点点,泉水的清凉和滋润却侵入了心肺里。
“这是老虎水井吗?”我抬起头,看着父亲。
“是呀,怎么了?。”父亲说。
“真的?”我看了看父亲。突然间想起一事,便问父亲:“这水真的有老虎喝过吗?”
“球!”父亲说。
过了片刻,父亲站起身,又走近去,猛喝了几口山泉水,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也站起身来,山泉水又再次流入了我的肚里,一阵清凉和舒服感又滋生起来。
父亲回头看着我,笑笑说:“你不是在喝吗?”
我搞不懂父亲话里的意思,只是呆呆地随着父亲轻快的脚步行进着,我感觉到自己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一晃几十年又过去了,因为机缘的关系,我随父亲又从那条路经过了几回,所不同的是,当年的密林已经不复存在,小水塘已经长满了荒草,山崖上只依稀剩下水曾经流过的痕迹,供人歇脚的石头已经不翼而飞,这条道上只留下一些矮矮的灌木,和农人开垦后又废弃的土地。我从后面看着老父亲,老父亲的头发也花白了许多,阳光直接照在我们的头上,射得人头皮发麻,走路软绵绵的,我不停地喘着,浑身上下一点生气也没有了。
我又想起了这个问题,问父亲:“这儿为什么叫老虎水井?”
父亲说:“你不是喝过么?”
我抬头看了看四周的山峦,山峰佝偻在烈日下,树木无精打彩的,叶片软软的挂在树技上。我仿佛突然间明白了父亲话里的意思。
我好想再喝一口老虎水井的水。
跳神
那一年,我十五岁,初中刚毕业。
因为考取的学校录取通知书还没下来,我就只能在家里呆着了。
闲着的日子无聊而沉闷,每天早上,我的第一件事便是背上背架子,牵着家里喂的黄牛,出坡去了。
到中午太阳直直的时候,我便牵着吃饱了的牛,背着压得我有点透不过气的一背草,回家了。
一天,我正在院坝里捧着一本连环画,耳边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看跳神去”。
“跳什么神呵”我看了看来人,是堂弟,便问。
“跳神就是跳神嘛,去看就知道了。”堂弟说。
“谁跳嘛”,我问。
“堂哥”,堂弟说。
于是我放下书,带着好奇,随着堂弟走了。
远远地,一阵“嘟......喂”的声音传来,我随着堂弟走进了堂哥的屋里。
屋里烟雾缭绕,屋子中间,一个香案摆在那儿,几把香插在上面,燃烧的烟雾一根根的飘向屋顶,堂哥坐在地下,闭着眼睛,像是在养神一般,一支香不停地冒着烟,往堂哥的鼻孔里钻。
神案上的煤油灯在大白天里亮着,摇曳不定。
我往里看了看,屋子里已经坐了一大群人,一个个周吴正王地坐在那儿,满眼虔诚。
“嘟......喂,天灵灵,地灵灵,玉皇大帝下凡尘”,我吓了一跳。
我定下神来,堂哥已经睁开了眼,手里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燃烧着的纸钱。
屋子里的一群人仍然虔诚地坐在哪里,双手合十。
我继续看了看堂哥,堂哥又闭上了眼睛,坐在那里。
我看了看神龛(农村人用来供奉神灵和祖宗的地方)上,上面用不知是什么颜料画了一个画像,那画像歪歪斜斜的,中间写着一个牌位:“南海岸上观世音神位”,看到这一行字,我才知道堂哥供奉的是观音菩萨,如果没有这几个字,我实在不知道那神像到底是何方神灵了。
我刚找到一个空闲的地方坐下来,堂哥便从地上手舞台足蹈地站了起来。
“嘟......喂,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急急如令,文曲星下凡尘了。”堂哥拖着唱歌似的声音叫道。
我看到,旁边站着的人便赶紧把事先蘸好墨的毛笔递给了堂哥。
我的印象中,堂哥才刚读过一年级,字都认不全,我见过他写字,连自己的名字都要问上我两三遍,才能写下来,甚至于要我代笔。
周围的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堂哥,我想问堂哥要写什么,甚至于我能不能代劳,可是看到堂哥根本没理会我的意思,便按住了自己的疑惑,坐在那里。
堂哥的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摆上了一张纸,是家乡上坟常用的那种粉纸,堂哥接过笔,口中仍然念念有词,龙飞风舞地在纸上画了起来。
那些字,已勉强算是有初中水平的我却一个也认不出来。旁边的那一群人却都伸长了脑袋,专心致志的看着。几个老年人发出“菩萨保佑”的念叨声。
我有些茫然。
堂哥写完了,便把那张写好字的纸,小张小张地撕下来,分给在场的每一个人,说是玉皇大帝的神符,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
我看了看堂哥神坎上供奉的观章神像,更加的百思不得其解了,我想起了连环画里的观音菩萨,被画得慈眉善目,手捧净瓶和柳枝,布施雨露,法力无边。
我把堂哥给我的纸片塞入裤子里。
桌子上的观音画像,仍然立在那儿,从至始至终,未见堂哥提过她一个字。观音菩萨是不是被人冷落了,我带着疑问,走了。
一段时间后,我又回了一次家,那时我已经进入了一所中专学习。我想起了堂哥跳神的事来,便走到了堂哥家门口。堂哥正在门口不停地砍着木材,几张新新的,刚做好的学生课桌摆在那里。屋子里,堆满了木屑,神龛上的观音像和神位,已经不翼而飞了。
若干年后,我在又钻进了路旁堂哥的漂亮的水泥楼房里,一些现代化的东西已经悄悄地摆在了那里,电视播放新闻的声音从屋里清晰地传来。
我大着胆子,笑问堂哥:“哥,不跳神了?”
堂哥看着的我,脸上有了怒气和不满:“跳个干球!”
这时候,一个人正拿着一张汇款单,让堂哥签字领取,说是侄儿从外省寄回来的,我看到堂哥写字时手抖抖的,小学一年级学生写出来的字,都比他好。
我还想问问堂哥跳神的事,他却调转身,走进屋里去了。
秦家屋基
这块地不知从哪年起,变成了父亲的自留地。
那年,我在等分配的日子里,在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陪父亲干农活,陪父亲干农活的时候,父亲说:“这儿曾经住过一家人”。我问:“那他家姓什么?”父亲答:“秦。这里就叫秦家屋基。”
“以前我怎么没听说过呀。?我问父亲。
“老子不告诉你,你晓得个球。”
我停下手中的活路,长舒一口气,往四周看了看,地里的苞谷正往天上一个劲地冒,和蓝天拼命地拉近距离。我抬着看了一下天,太阳正往云里躲藏着,时不时露出脸来。
这块地确切地说应该是一块屋基地,到处都显现出有人曾经住过的痕迹,地的东边,深深地沉下去一块,留下一个圈坑的样子,建房用的基脚石仍然立在那里。
我看了看父亲,父亲仍然挥舞着薅刀,汗从他的脸上不停地往下掉,遍跟着弯腰专心地干起农活。
一段时间后,我又突然间想起了那个地方,于是我问父亲:“秦家到哪儿去了?”
父亲白了我一眼:“哪个秦家?”
我说:“秦家屋基那家人呀”?
父亲说:“不知道”
我于是把这个问题又去问了祖母,我想祖母知道的事情要多一些,没想到祖母回答我的也是“不知道”。
我继续刨根问底:“那为什么叫秦家屋基?”
祖母说:“从老一辈说这样叫起,我怎么知道?”
疑团于是深深地根植在我的心里。
我问过年龄更大的老人,他们回答我的,也是摇摇头,说不知道。
那一年发大水,我们正躲在家里,看着天上不停下着的雨,邻居匆匆地走进我家,对父亲说:“打水泡了。”
“哪里打水泡?”
“秦家屋基”。
父亲听了,匆匆地拿起薅刀,走了。我跟在了后面。
秦家屋基已经没了,从地的中间断成两截,形成了一个大大的缺口,缺口里不停地翻滚着泥浆,缺口下面的地里,已经被泥浆盖住了一大片。
父亲心痛地看着自己的那块地,那块地只剩下我看着像圈坑的一支角。
我看了看流下的泥浆,我惊奇地发现,泥浆涌出的地方,现出了两个石板镶成的东西,上下相隔约丈许。
我问父亲:“那是什么?”
父亲不停地整理着剩下的秧苗,说:“埋死人的”。
“哦?”
“你管这些干什么?,还不快给老子扶正苞谷。”父亲瞪了我几眼。
把那些冲倒的苞谷扶正后,又从其它地挖来秧苗,重新栽入被泥水冲过的地里。
若干年后,祖母过世了,农村讲究入土为安,我陪阴阳先生到过秦家屋基,阴阳先生的眼睛睁大了,说他一辈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墓地,阴阳先生把罗盘上下样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方位,向山都一样呀?”
祖母的坟地就定在了秦家屋基上面一点。
我不懂阴阳先生说的是什么,我只是觉得,那两样东西就像两枚岁月的印章一样,深深地刻刻在哪里,见证了一个个从秦家屋基走过的人。
以后的每一年,因为怀念祖母的关系,我都要到秦家屋基一趟。千年的土地,百年的人,人很少有能活过一百年的,秦家屋基消失了,秦家当年在这里住过的痕迹,已经被岁月侵蚀得无影无踪,就连那个深深的圈坑,也被填平了。我站在哪里,想像着曾经耕作过这块土地的人,曾经被这片土地养育过的人。想像着父亲曾经在地里侍弄出的香甜的瓜果,喷香的包谷饭。
水碾房
家乡有一条小河,从寨子的下面的岩缝里流出来,下游和石旧河交汇在一起。
水碾房就在两条河交汇的地方。
水碾房的上面,乡农们用石头在那里筑了一个坝,水从坝的一角流入了水碾房巨大的水车里,吱吱嘎嘎的声音便清晰地传来。水碾房忙碌的一天开始了。
我曾经陪着父亲在水碾房里呆过一段时间。
那时还是大集体,水碾房是属于集体的,因为这样,水碾房便由乡农们轮流管着,轮到父亲的的时候,我便理所当然地陪着他了。
那段时间,父亲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到水车上面,打开水阐,然后坐在巨大的石磨边,静静地抽着在当时还只值五分钱一包的向阳花烟,等着磨面或者打米的人来。
有人来的时候,父亲便从来人背上接下麦子,谷子之类的东西,把麦子倒入石磨里,谷子倒入碾槽里,洁白的面粉和大米便从里面流出来。
我清楚地记得,那时因为没有电,擀面的机器是那种手摇式的。我看着父亲往大缸里调着碱水,盐水,然后不停地给乡农们摇着擀面机,一串串的挂面便从赶面机里走出来。
我很喜欢父亲做的盐水面。
我吃盐水面的时候,喜欢直接从锅里捞入碗里,然后吃进肚里,甚至可以不用任何调料,吃起来脆脆的,嚼起来甜甜的。放下碗,我便揉了揉鼓起来的肚皮,上学去了。
水碾房陪我渡过了童年。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到坪上寄宿读书的时候,便没再见过水碾房。
那个时候,家乡已经通电了,于是,打米机和磨粉机便悄悄地进入了农家。水碾房便孤独地立在那里,在风雨的的冲刷下显得摇摇欲倒。一次暴雨悄悄地袭击了山村,山洪暴发了,水碾房被夷为平地,巨大的石磨和水车躺在下游的沙坝里——水碾房消失了。
若干年后,我从哪儿经过的时候,当年的水坝还在,一群孩子光着身子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嬉笑打闹,有人路过的时候,没下水的孩子便匆匆地捂着自己的小鸡鸡,咚咚地跳入水里。水花溅落的声音和孩子的欢笑声便四处弥散开来,这让我回想起曾经在这儿嬉闹的童年时光。
当年建水碾房的地方,碧绿的稻子正悄悄地长着。当我吃着朋友从邻近的马场带回的水磨面时,家乡水碾房又清晰地扑进我的脑袋里,父亲盐水面的香味又扑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