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利民靠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坐了一个下午,直到黄昏的暗阴将其慢慢地吞没也没有去开灯,望着窗外那一缕昏晕的残霞一动不动,此时他那空洞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中午的愤怒和委屈……
“哒、哒、哒”,走廊里的脚步声特别清晰,“砰、砰、砰”,敲门声又响起。
“李所,吃饭了。”小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李利民没有回应,就连仰着的头都没有转动一下,仿佛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与自己没有了关系。
“难道李所出去了!”没有得到回应的小吴,趴在门上,贴耳听了一会儿,房间里没有一丝的动静,不确定地自语道。接着楼道里脚步声哒哒地响起,渐渐地远去。
小吴叫吴秀丽,是南沙门派出所的内勤。李利明被撤职的文件,就是她收到后送过去的。当她看到文件的内容时,感到特别的诧异和震惊,说李所是黑恶势力的保护伞?她觉得比说她是世界首富的女儿还搞笑,若说李利民私人或家庭方面有什么问题,她不得而知,但若说黑恶势力的保护伞,这就有些莫须有了。
她来南沙门派出所六年了,李利民这人她比较了解,为人耿直、不势利、有正义感,再有,所里的所有案件卷宗的整理归档,都经过她的手,虽不敢说所有案件都没有一分一毫的世故人情,但绝对没有超越法律的范围。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黑恶势力的保护伞!前两个月与王镇长的事,她依然记忆犹新。
那天派出所接到一起报警,侧翻货车在等待救援的过程中,有货物被人盗走。经调查,办案民警很快找到了犯罪嫌疑人,谁知犯罪嫌疑人竟是王镇长的小舅子。
鉴于王镇长是南沙门的父母官,有不懂事的民警就通知了王镇长。不一会儿,王镇长就匆匆赶来。经双方协商,王镇长小舅子赔偿失盗货物两万余元,货车司机将不再追究后,派出所做出罚款五千元的处罚。王镇长觉得罚款有些多,就打电话给去局里开会的李所长,毕竟他是镇长,在南沙门这一亩三分地上,他的这面子还是起作用的。
不一会儿,李所长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了解案情后,给出的指示是:涉案金额过大,这已经属于刑事案件,通知局里刑警队接手。
当时王镇长脸都被气绿了,丢下手里的茶杯,摔门而去。像他这样不畏强权的人,怎么可能会成为黑恶势力的保护伞!
不管多深沉的夜,都将被清晨的阳光扫去,当起床的铃声突兀的响起,一夜无眠的李利民坐直了身子,用手拍了拍脑袋,好使混沌的头脑清醒一些。把办公桌上那份盖着鲜红印章的撤职通告拿起来对折后,轻轻地塞进了黑色的公文包。公文包上还写着优秀执法工作楷模等字样。这样一个彰显荣耀的表彰包里,装着因保护黑恶而撤职的文件,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小吴,一会儿你叫上小平,跟我去园子梁一趟。”李利民打开门,对迎面走来的小吴说道。
“嗯,好的。”小吴迟疑了一下,点着头道,因为内勤很少出现场的。“李所,早点好了,要不要我去给你打一份儿?”
“不用,我自己去。”李利民说着向餐厅走去。
园子梁村,在南沙门镇的南边,车停在村底头的公路上,他俩跟着李利民走在弯弯曲曲的村小道上。王小平手里还抱着十几把挂面,来到两孔破旧的石面窑洞前,李利民熟练地掀开了大门口的木栅栏,走了进去。
这时屋门也被推开,从屋里走出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灰白的头发下面是张清瘦的脸,单薄的身体感觉都能被风吹倒,看见进到院子里的几人,笑着道:“李所长你们来了,快进屋里坐。”
“不坐了,我们路过,给你拿了几斤挂面。”王小平赶忙把挂面给递了过去。
“哎呀!李所长,又让你们破费了。”他用不拄拐杖的手接了过去笑着道。
“老刘啊,我明天开始就不在南沙门了,你以后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们这两位民警小吴和小王。”李利民指了一下小吴和王小平。
“没什么困难,谢谢李所长!能离开这个破地方,就早点离开吧!你来这边也十几年了,早就该升官了,李所长恭喜你啊!”老刘既感激又欣喜地道。
李利民笑了笑,掏出烟,抽出两根,一根递给了老刘,一根递给了王小平。王小平赶忙掏出打火机,给老刘点上,等给李利民点燃后,才给自己点上。
“老刘,是这样,小虎再有一个多月就回来了,我上次跟你说让他弄个养殖的事,上面也批了,给你们了二十只种羊,过两个月羊就能送过来,咱们这地方,别的资源没有,唯独草多,只要小虎勤快点,虽不能说发家致富,但养家糊口是不成问题。”李利民吸了一口烟,又继续道:“你以后也要多和他沟通,有什么事情,可以及时跟我们的民警联系。”
“哎呀,李所长,你看……真是……太谢谢你了!李所长,我会的,我会的。”老刘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地感谢道。
“没什么,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其他地方还有事,就先走了。”李利民又和老刘寒暄了一会儿,就带着他俩走出了老刘的小院。
坐到车里,李利民扭头望着还站在大门口微弯着腰,笑容满面的老刘,仿佛自语道:“这个老刘是刘小虎的父亲。”
小吴和小平听的一头雾水,互望了一眼,没有说话。
没有听到回应,李利明转头见两人一脸的疑惑,就解释道:“刘小虎去年被判了一年零六个月的徒刑……”
“噢,我知道了,就是那个见义勇为却因证据不充分,被判故意伤害罪的那个。”小吴打断了李利民的话,抢着道。
“对,刘小虎曾经游手好闲,还有过吸毒史,小平,当时还是你去送的。”李利民说到这里,望向王小平。
王小平点着头道:“嗯,他被强戒了两年。”
“对,他从戒毒所回来后,我们后续对他进行了一系列的帮贫助困的扶持和教育,最终他是浪子回头。”说到这里,李利民顿了顿,喝了口水,又继续道:“本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了,谁知去年又出了那么一桩事,他爸行动不便,又有病,别让他在这些事情的打击下,心生怨念,再走上邪路。”
“今天带你们来这里,是因为我即将离开南沙门,这些年我们的普法工作很有成效,希望你们在以后的工作中,在这方面不要懈怠,并且对这些迷途知返、改过自新的人及家人进行关注。”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望着园子梁村慢慢地出神。
过了好一会儿,李利民又开口道:“这个园子梁啊,有周边几个乡镇一年两次最大的骡马大会,就连周边几个县的人也跑来参加,每个月逢三逢九又有集会,三教九流的人来往的比较多,容易出现一些冲突,久而久之造成了这个村的民风比较剽悍,又在对外的时候格外的团结,与外来人员争执打架事情时有发生,虽然这几年赶集赶会的人少了,但多少年的民风传承,一时半会很难更改。我刚到南沙门的时候,村里面发生个什么事情,连个人都带不出来,全村人围着你,更有甚者,上了年纪的老人抱着你的腿,给人的感觉,这里就是法外之地,对法律法规的无知,让他们真的是无法无天。所以,我来南沙门派出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普法,要想让人守法,首先就得让人知法。我们那个时候经费不足,就口头讲解,或手抄一些法令条文,给大家普法。那时所里没这么多人,我就和几个民警分包责任,分片考核,我来的就是这个园子梁村,从上门一家一户普法,到召集民众在一起开展法律课堂,后又印制了大量的宣传资料,这一普就是几年,经过我们的坚持和不懈努力,普法的效果也很显著,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打架闹事的这类案件越来越少,和你讲理论法的人越来越多,民众素质得到了普遍提高。于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普法沉下去、落实好作为一个重点来抓。”说到这里,李利民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小吴望着不再说话的李利民,心中涌出一阵莫名的难过,这就是被定性为黑恶势力保护伞的人做的事?像这样的保护伞,尽量的多一些吧!
“李所,你……”小吴欲言又止。
“没事。”李利民摇了摇手,又继续道:“身为执法者,你就是法律的代言人,所以法永远大于情,一自己要守得住法律的底线,二对得起头顶的警徽,三更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回到派出所,已是午饭时分,灶房里传出一阵锅碗瓢盆的交汇声。
“你们去吃饭吧!我先去洗把脸。”李利明下车后,笑着对小吴他们说。
望着离去的小吴和小平,李利明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慢慢转身,把所有的萧瑟和落寞都留给了沾满尘土的警灯。
宿舍,李利明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环视着四周,在离开的时候,对这无比熟悉的地方还真有那么多的不舍。
从警二十余年,最终以这样一种方式收场,虽有遗憾,但自认无愧于心,来时两袖清风,去时依旧孑然一身。
轻轻走了出去,拉上了这扇代表了自己的门。大厅的墙上贴着: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望着这几个字,他又想起了入警时宣誓的情景,当时是满腔热血,怀揣着除暴安良,坚决打击黑恶,为人民撑起一片平安和谐的大伞。现在倒好,自己撑起的尽然是一个黑恶势力的保护伞!他苦涩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在整容镜前整理了一下衣服,对着墙上的警徽深深一礼,然后转身悄然而去。
派出所里静悄悄的,也许远去的李利民不知道,全所的民警在餐厅的窗前敬礼,目送着窗外的他远去。
日落,黑暗淹没了大地,但大地不会永远深陷于黑暗,因为黎明的曙光已经在路上,就如再寒冷的北风,都挡不住春天的脚步,再厚重的淤泥,都阻挡不了河水流向前方。
今天,南沙门派出所门口,所有的民警都翘首以盼,离开两个多月的李所长要回来了。
小吴的心情也很激动,李所长为什么能回来,她不知道,但这两个多月里,县里的一些领导被省纪委谈话后,好长时间没有露面了,局里的某位领导被双规了,就连南沙门镇的王镇长听说也被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