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我在成都。正是1259年前相同的季节,淅淅沥沥下着秋天的冻雨。前几天尚穿短袖,到了周末,夜间突然就下起了雨,没有停歇的意思。一雨成秋,气温骤降。秋雨绵绵,湿了清晨难得的宁静,湿了都市诱人的繁华。
徜徉在偌大的园子里,游人慢慢地多起来。浣花溪边,人非,物亦早已不是。沿途满是高大的树木,风吹叶动,便洒落紧一阵慢一阵的雨滴。或弯或曲的小径,留不住路人的足迹,却不厌其烦地拍摄记录他们模糊的倒影。各种亭台楼阁,在树丛中,在曲径通幽处,拐个弯便呈现在眼前,恰到好处。当年的乡郊野外,遍地荒草,早已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如同撕开一层一层的包装之后,终于能看到了草堂的身影。高楼林立、千万间广厦包围之中,那个曾经遮不了风挡不了雨的栖身之所,如今成了这个现代都市中唯一的茅舍,早被包装得如同奢华盛宴中一小碟十分精美的野菜。唯有这漠漠秋天、如麻雨脚,复述着当年悲怆的氛围。
茅屋自然还是茅屋,茅草在房梁上结扎得既紧凑又工整,雕琢如一尊完美的工艺品,不可能为秋风秋雨所破。在这种雨脚如麻未断绝的夜晚,床头屋漏无干处的场景,实在是难以想象。如果当年有这样的住所,又怎么可能让那个可怜的老人倚杖叹息、长夜沾湿,当然也更不可能成就这一阙千古绝唱。
读杜甫的诗,感觉无处无时不在哭穷。现代人说哭穷,多数是装。杜甫不是,他是真穷,穷得实在令人于心不忍。不仅“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更是“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及至暮年,仍住着为秋风所破的茅屋,盖着用了多年冷似铁的破布衾。屋漏偏逢连夜雨,长夜沾湿,彻夜难眠。一句“朝回日日典春衣”令人心酸,大概是用几件稍值钱的衣服换来填饱肚子,与李白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形成巨大的反差。天宝三年,李白途经洛阳,拜会杜甫,应该是两位大诗人第一次见面。彼时,诗仙43岁,已名扬全国,诗圣32岁,虽三十而立,却困守洛城。实在难以想象两位让人仰视的大师见面时的情景。印象中,一个豪气阔绰,风流倜傥,一个囊中羞涩,黯然落魄。
杜甫一生注定贫穷,与金钱无厚缘。文人自古多数天生穷困,因穷而酸,既穷且酸,更有自视清高,不屑提钱。“孔方兄”的一层意思是那种外圆内方的东西,另一层意思,据说是古代文人视金钱如粪土,提钱都唯恐脏了自己的嘴。《隋书•郑译传》载:“上令内史令李德林立作诏书,高颖戏谓译曰:笔干。译答曰:出为方岳,杖策言归,不得一钱,何以润笔。上大笑。”上何以大笑,一方面应该是对付酬的认可,另一方面是不是觉得润笔二字值得玩味。文人也要吃饭穿衣,也要养家糊口,不是吗?“三天风四天雨,文章不能放在锅里煮”——小时候干农活偷懒,拿本书在手上,父亲便这样告诫。
钱这个东西,你可以鄙视,但缺少不得,自古就是这样,诗圣也绝不会例外。已是上元二年,寄身成都,杜甫早该是功成名就,诗作愈千,脍炙人口,却潦倒如斯。记得很多年前,诗歌是五毛钱一行,无论长句短行,无论抑扬顿挫,光是“啊”一行,也是五毛。我不清楚当年诗词如何计酬,有什么标准,杜甫一千多首诗,估计变不出多少银子来。
现如今,诗词更多的成了有钱人的消遣,而趋之若鹜者,乐此不彼者,只因那一份意味深长而又刻骨铭心的酸爽。如婚外恋情,“给白水般的生活加点盐、加点醋、加点芝麻油”。吃饱喝足了,有了闲情逸致,有的玩猫玩狗玩麻将,有的当驴友爬喜马拉雅;实在吃撑了,就上公交地铁去蹭女人薄裙下的臀部,挨一顿呵斥或饱揍一餐。玩诗词,式样则务必高雅,来不得半点怠慢和亵渎。把酒临风,万千感慨,动辄触景生情,泪流满面;一会感极而悲者矣,一会其喜洋洋者矣。
难怪作文写诗的比读书的还多,QQ、博客、微信,自媒体反正发达。跨越大半个中国来睡你,唉呀噫呀。厉害了我的哥!脑袋被门缝夹坏了,非残即瘫。写不写是我的事,读不读是你的事。微信群里,长溜长溜地刷屏,有的比女人破旧的连裤丝袜还要长,局部还特别臭。快乐了自己,恶心了谁就顾不得了。
说到底,有些诗文就是个撩骚的娘们。
别林斯基说:“任何伟大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进了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因为他是社会、时代、人类的器官和代表。”文学不是休闲、不是娱乐、甚至也不是兴趣爱好;文学不是荣誉、不是利益、不是敲门砖。文学是使命!作家当以笔为旗,为民请命、匡正时弊、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伟大的作家是在为整个人类受苦受难——我忘了后面这段话谁说的。
成都浣花溪边,毫无疑问是江湖之远,工部员外郎一职,也算得上居庙堂之高吧。杜甫哭穷,更多的是为他人哭,忧国忧民:在狂风暴雨无情袭击的秋夜,诗人脑海里翻腾的不仅仅是吾庐独破,而是天下寒士的茅屋俱破。诗圣出手,描写的是自己的数间茅屋,表现的却是忧乐天下的情怀,以自身的不幸,昭示天下寒士的痛楚与苦难。
第一次到成都,去处很多,但都可以不去。唯有草堂,除了内心那份景仰,理所当然还有一种责任和义务。文学是寂寞者的事业,首要的是责任。无论是铺纸挥笔,还是敲打键盘,可以天马行空,也可以含情脉脉,但是,必须紧紧跟随你笔下人物的命运,无权随意更改。因为越是优秀的作家,权力越小。可以豪情万丈,也可以低吟浅唱,切忌无病呻吟,更无需摧眉折腰,敞开善良的心境、博大的胸怀,就好。这是责任,哪怕再贫再穷,如穷哥们杜甫。
农历八月,我在成都。正是1259年前相同的季节,淅淅沥沥下着秋天的冻雨。我站在草堂的前坪,任秋雨浸湿我的头发,仿佛间,南村群童的身影从眼前掠过。虽然我没有追寻到那片竹林,可以肯定的是,这定然是一群穷人家的孩子,定然是世世代代大庇天下寒士的缩影。
2020.09 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