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像一个制作精美的相框,镶嵌一张自带美颜的美人照:嘴唇湿润肉感,殷红如玫瑰花瓣,微尖的下巴轻轻一扬,红唇微撅,露出细致而均匀的牙齿。此刻,她双手把握方向盘,扭头朝他笑得十分妩媚:你好老夫!他有点迟疑:好久不见,小……妾。拗口又别扭。一丝羞赧从她的脸上快速掠过,笑意如同重度雾霾中隐约模糊的一轮太阳,照不透笼罩的奶液色的薄纱。印象中,她的眼睛像一潭深邃的湖泊,封存了一片辽阔的幽怨,从眼神传播和发散出的忧郁,笼罩在矜持而高冷的脸上,挥之不去。
阳光普照,车身上的油漆发出锃亮的光。
他快步走向车的右侧,拉开副驾驶门,香气扑鼻而来。他稍作犹豫,躬身钻进车内,顿时被一股无法抵挡的嗅觉魅力包围。关车门时,右脚感觉碰到了什么,一看,是一双女鞋,高跟细而尖。她将头凑过来,看他的脚下,笑道:不好意思,扔后座吧。说话间,嘴唇性感地一撅一撅。他这才回头看后座,目光停留在后排空空的座位。她侧脸看他,目光短暂对视。儿子今天来不了,下次吧。她说得轻描淡写。他明显失望,想说什么,咽下。他侧身盯着她,希望得到进一步的解释,或者能有什么办法改变当前的格局。她似乎并没有察觉,若无其事,启动引擎,上路。目视前方。
上班高峰期,拥堵的车辆像约在一起聚会,久久不愿离开。她双手灵巧,熟练地打方向盘。高档车就是不一样,听不到半点噪音,像一个沉默冷俊的绅士。汽车左穿右插,扭动在车流之中。有抗议的喇叭声从车后传出,穿透密闭的空间。
性感和笑意在她的脸上一直保存完好。
好歹出了城。她一脸兴奋,换了个人似的。好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她笑得格格地响,转头看了他一眼,单手轻握方向盘,轻松如坐在客厅宽大的沙发上手握电视遥控器。他的嗅觉渐渐适应了车内的香味。他看见座位周围尽是安全气囊的标志。这样的高档车,马路上的车辆大概多半避之不及。他的心仍一直惦记空空的后座,和下一步的盘算,多了一份警觉。听到她开口,半晌没有回忆到她刚才笑着说了句什么。
嗯,老司机。他回答,文不对题。
什么?她猛一回头,嗔笑:你才老司机!
我当然是老司机,驾龄二十多年了。
哈哈……她笑得有些不能自制,车子在马路上小一阵蛇行,忙双手将方向盘捉了。他赶紧伸出左手,帮忙抓方向盘,却抓在她的右手上,有点凉,忙缩回。放心吧老夫!她笑道,放慢速度,准备过收费站,上高速。我第一次坐保时捷。他说。是吗?你们体制内的人,一般是奥迪。她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笑得像镜头下快速地循环播放的一朵绽放的花。过了收费站,她靠边停了下来。那就再来个第一呗。她说。他忸怩了一下:好吧,我来开。准备开门下车。她却坐着没动,笑道:还是我开吧,你是大领导。她想了想,接着说:返程你开。
老夫和小妾是他们的网名,微信上聊了将近一年。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面,是在他一个朋友召集的饭局上。五六个人。他是理所当然的主宾,她紧邻他的右侧。朋友是社会上的那种,说茅台只有十五年的了。他坚持喝红酒。她赶紧附和。公众场合,朋友只称呼他为领导。这是规矩,约定俗成。整个饭局下来,虽然近在咫尺,却没有多少交流,只是喝酒。其他人喝茅台,敬他:我干杯,领导您随意。他居然喝了七八分醉。这要归功于这位令人惊艳的邻座。男人大概都一样,美酒配美人,清脆的碰杯声中,荷尔蒙装不了孙子。她的贵妇气质,像近身的火炉,烤得他浑身热浪翻滚。他全身肌肉自始至终处于紧张状态,尽量目不斜视。只是在她敬酒的时候,面对面,目光偶有互动。他看见她的眼神里布满厚厚一层忧郁,像国画里的枯笔。快散席的时候,她拿出手机,轻声说大领导方便加个微信不?酒兴中,他似乎等待这一刻很久了,打开二维码,让她扫。他的微信有各种设置,通讯录寥寥,也很少上。
干嘛叫小妾?
你干嘛叫老夫~~~你又不老~~~
她的回复大多要加上这种扭扭符号。
她说她单身,有一个的儿子,两岁半。
他如同踩在薄薄的冰面,时刻保持高度的警觉,准备随时把她删了。身处不同的平台和层级,就算加了微信好友也成不了自己的资源。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然而,将近一年来,她并没有任何恶意,也从没有提过任何要求。倒是像在他生活的空间,那个侧面的墙壁上,新开了一扇小小的窗户。站在这个窗口,他看到了另一个不一样世界。恬静如夏夜的乡间老屋,听蛙声四起,没有尘嚣,没有虚伪。皎洁的月光顺着风儿,从窗口悄悄飘进来,洒在地上。没有月光的时候,朦胧的星光点缀在夜空中。他伫立窗前,眼中突然充满了晶莹的泪水,顺着两颊流向嘴边。他舔了舔,甜甜的,咸咸的。
你离婚了?
我从没结过婚~~~
她第一次在微信上约他,说有一箱上好的红酒,一直放在地下室的酒窖里。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好不容易周末得空,电话里跟四姐早就说好了,回乡下老家看爹。
我要去~~~
怎么可能!他吓了一跳,心道。
爹八十好几了,还剩下最后几口气。好在有四个姐姐姐夫,轮番招呼。爹说,娘东躲西藏好几个月,挺着大肚子,做贼一样地最后生下他。虽然从没见过娘,他想,娘走的时候一定很满足很得意很骄傲,带着最后胜利者的微笑,像是彻底完成了她一生的历史使命。他从小便是四个姐姐的掌中宝。尤其是四姐,娘样的贴他。爹说小五和四姐长得最像娘。
她解释再三:老夫,没别的意思,小妾我就是在屋里憋久了,想跟你去乡下呼吸点新鲜空气,散散心。她又说,开我的越野车去吧。他思考了两天一晚,回复:好。记得带上你儿子。她连回了好几个要得~~~要得~~~
体制内的人,都像你这样吗?我怎样?不爱说话,城府深呗。有你儿子的照片吗?他答非所问,估摸她儿子长得肯定像她。一般情况下,女儿像爸,儿子像娘。自己儿子就特别像他妈,尤其是一双眼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在爹眼里,孙子很多地方还是很像他早年去世的奶奶。爹早几年就张罗好了的墓碑上,儿子和孙子的名字刻在最显眼的位置。娘疼满崽,爷疼长孙。逢年过节,孙子回不回来,是家里的头等大事。五个儿女给他的钱,他从来舍不得花,全部存在一个存折上,存折上写的是孙子的名字。
她打了右转向灯,将车慢慢靠边,驶入一个停车岛,制动。她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翻动,看了他一眼:照片多的是。他接过手机,翻看了一阵:我就说嘛,帅,像你。干嘛?你想当他爹?她挪揄道,拿眼看他。她的玩笑有些过头,他并不作理会:都说好了带上你儿子!他全身靠在座椅后背上,盯着挡风玻璃,像是在数着从身边快速开过的一辆辆汽车,测量大小汽车开过时地面不同的震幅。
儿子五官端正,要个头有个头,皮肤皙白,怎么也晒不黑。穿上军装,一股英武阳刚之气,从骨子里由里而外散发出来。年龄应该比小妾小不了多少。
车内十分安静。
良久。
他突然听到一阵嘤嘤的哭泣。
他赶紧回过头,却见她眼睛盯着手机上的照片,泪水婆娑。然后,她趴在方向盘上,双肩一耸一耸。怎么啦?他轻轻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她的双肩耸得更厉害了,全身有些颤抖。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方便碰她。就让她哭吧,哭个够。他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并没有说错什么话。早知道今天这样的结果,就不该答应让她来。孤男寡女的。
汽车一辆接一辆开过,轰隆隆,轰隆隆。
对不起老夫,想儿子了……她终于抬起了头,扯一把纸巾,在脸上仔仔细细地擦拭,道:我有点累,你来开一会吧。
重新上路。
他边开车,边听她讲她的故事。
故事其实也简单:她本是省歌舞团的一名舞蹈演员,在南方某一线城市演出时,被一个房地产老板粘上。老板是潮汕人,家里就一独生女。特爽快,只要给他生个儿子,就满足她一大堆条件。儿子顺利生产,老板喜不自禁,条件果然一一兑现。不料事情败露,老板娘找上门,脸蜡黄,身后站两个彪形大汉。给她两条出路,让她自己选择:一条是老板答应了的都上算,但此生不准她再跟孩子见面,有多远滚多远。另一条,直接把她扔进珠江喂鱼,现在,说到做到。
她从南方回来,发誓不再结婚。
汽车平稳地在高速公路上行驶。
天阴了下来,好像要下雨了。
老夫你相信不,她平静下来,侧过脸,我很多年没哭过了,包括想儿子的时候。她接着说:我真的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放松过。他长嘘了一口气,立了立身子:还是别让我叫你小妾吧。我叫赖小明。你贵姓?怎么称呼?
哦,小明哥……
叫叔。
才不让你占我便宜咧!她笑得很响亮,我叫江小洁。我还是叫你老夫吧,习惯了。你也还是叫我小妾吧,我喜欢。叫小洁也行。
下高速,出了收费站,驶上县乡公路。刚到一个岔道,有交警查车。他踩了刹车,靠边缓缓停下。
他揿下车窗玻璃,向站在车外的中年交警略一点头。交警一脸坑坑洼洼,看了他一眼,脑袋朝前凑了凑,盯了一会副驾驶座上的人,又朝空无一人的后座瞟了瞟,这才举手敬了个礼:你好,请出示驾驶证和行驶证。他下了车:请问有什么问题吗?交警看也不看他:没看见前面的限速标志啊!开始写罚单。
他忙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四姐!……说了一半,对方却挂了。正要再拨过去,身后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回头,正是四姐。四姐微胖,戴副墨镜,一身警服,肩上两杠两星,银色的。四姐跟他面对面站着,眼睛却看车:小五,豪车啊!鸟枪换炮了?换什么炮!朋友的。他道。
想留作纪念啊?四姐先横了那交警一眼,盯着对方手中的驾驶证和行驶证。对方早就绽放出一副笑脸,坑坑洼洼连成了沟沟壑壑,稍稍愣了一下,忙将证件双手递给四姐,毕恭毕敬,又有些委屈:对不起,头!你说的不是这个车嘛!四姐没好气:滚滚滚!
等麻脸警察走远,四姐矮了矮身,满脸堆笑,朝副驾驶座上的人打招呼:小弟妹——车上的人先是愣了一下,微笑着抬了一下手,算是招呼。四姐还要朝车后座看,被人从身后拽了一把。他一直拽着四姐,来到十多米开外的一处高地。他回头朝车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远处停了两台警车。他压低嗓门:四姐,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哪里胡说八道了?没大没小!四姐比他大三岁多。
四姐接着道:爹还想亲自来接——
他一惊:爹来了?
怎么可能!在床上躺着哩。这些天,别提有多高兴,身上的病好像全好啦。
这事你都告诉谁了?
告诉谁?这事能告诉谁吗?傻呀!我就跟爹说了,大姐她们,没告诉一个。我也再三嘱咐了爹,这事弄不好会把小五你一辈子全毁了。放心吧!四姐甚是开心,朝他的胸口捣了一拳,嘴里说:好小子!
他身上开始冒汗。
别傻站着了,赶紧回牛轭山吧,爹在家怕是等急了。我这里稍微收拾一下就过来。怎没见孩子?
姐弟二人足足说了十几分钟的话,然后往回走。四姐经过的时候,神态有些落寞,朝车内微微点了一下头,便径直上了警车。
他独自怏怏地回到车上。
他一声不吭,目不斜视,一口气开出两三公里,脸上仍怏怏的,身上发热。这一阵,她一直侧身盯着他的脸看。小弟妹!她做一个鬼脸,见他仍一脸严肃,强忍着,终于“扑哧”一声,笑得十分开心爽朗。
初夏,阳光明媚,微风和煦。来到一片开阔地,远离村落,行人稀少。路边的田亩,如一块块被随意裁剪的巨幅绿缎,随风波动。远处的山丘,葱葱茏茏。
他在路边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停了车。
小明哥——
叫叔。他看了她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好,叔!性感的嘴唇一撅。她不再说话,下了车,只身走上路边的一条田埂。她张开双臂,一会奔跑,一会停顿,嘴里发出呵呵呵的欢叫。连衣裙在一派绿缎中浮动,如蓝天上的一片白云。
少小离家,久居城廓,常年淹没在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之中。钢筋混凝土、防盗铁门、不锈钢护窗,还有隔阂冷漠欺诈勾心斗角,将人们的心灵一层又一层地包裹囚禁。此刻,夹杂着泥土和稻禾的芳香,是如此熟悉。他被感染了,心境全然洞开,大口呼吸来自家乡的气息和大自然的清淳。
他点燃一支烟,长长地吸了一口。转眼望去,却不见了她的身影,忙下了车。一看之下,她果然滑下了远处的田埂,正艰难地往上爬。情急之下,忙快步冲过去。她一脚泥水,异常狼狈,想哭,却哈哈大笑。
痛吗?痛。能走吗?不能。我背你吧。嗯。
她的双手箍住他的脖子,脑袋搁在他的肩膀,紧贴他的耳根和脖颈呼吸,一脸的幸福的样子。
到了。嗯。下来。不下来。我背不动了。好吧。
她像一只长时间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放飞自然,展开收缩良久的翅膀。
还痛吗?不痛了。能走吗?能。
她在车里简单收拾了,换了一套休闲运动套装。好在只有右脚踝处有一处小小的擦伤。梧桐树下,二人谁也不再说话,异常安静。一辆加长大货车有些肆无忌惮地开过,轰隆轰隆。
小……洁,他看着她说。
嗯。她答应,与他对视。
情况是这样的,他咽下一口口水,本来呢,今天来呢,是想请你帮忙,带上你儿子,让孩子在我爹面前叫声爷爷,让老爷子安安心心地瞑目……
她疑惑地望着他那张神情凝重的脸。
我本来有一个儿子,他蹲了下来,嘴角轻轻地蠕动了一下,两颗豆大的眼泪滴落在脸上。儿子去了非洲,没再回来……他妈哭傻了。他拿起手机,翻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英武帅气,头戴贝雷帽,一脸的阳光。第二张,是一方国旗覆盖下的灵柩……
我家三代单传。我爷爷纳了三房妾,才生下我爹一个男丁。我娘生了四个姐姐,生下我就闭了眼。他抬头仰望天空,像极力寻找什么:放开二胎,对我家来说,早已失去了意义。
她什么也不再说,蹲在他的身边,双手紧紧地握了他的一条胳膊,将头靠了上去。她确信,第一次跟他面对面,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面镜子,和镜子里自己的影像,正如她无数次面对镜子所看到的自己完全一样。其实,我还想生个儿子,自己养。她说着,双手捧着他一脸的沧桑和泪痕,盯着他的眼睛。
明年我给你爹生个谪亲的孙子吧。她说得十分认真。
他抽了一下,站起身:傻话!
她不再吭声,起身上车,关车门:今天绝对不能让老爷子失望!不一会,车门打开,她的一条腿跨出车门,左手轻轻地抚住微微隆起的小腹,有些艰难的样子。
一辆警车缓缓驶近,停下。四姐下了车,一见之下,欣喜若狂,跨步冲上前招架。
2020年 秋 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