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小明撩开蚊帐的时候,小六正坐在床上穿一件对襟花袄。见他半截身子探了进来,小六的眼睛里满是惶惑和惊恐,一条手臂还拄在衣袖里,僵在半空,像一蓬花。
他二话没说,一把将她箍住,嘴唇凑了上去……
刚过完年,正月初九。鞭炮声仍不时响起,远远近近传来。娘在厨房里忙活,腊肉的香味满屋氤氲弥漫。那年,他十九。小六刚满十七,小年的生日。
此刻,他站在河堤上。寒风钻进他敞开的衣襟,后背和胸口仍热气腾腾。太阳爬上了远处的山顶,将他照耀,把又长又瘦的身影一直投到小河的中央。河床袒露,枯草一丛丛一簇簇。小股河水汩汩地流淌,清澈见底。河堤的另一边,田埂或弯或曲,将褐色的土地划分出一块块不规则的多边形。
不远处,一溜农舍依山散乱地排列,青砖红瓦,参差不齐。估计不一会,娘就会站在屋前的地坪上,喊他的乳名。该吃早饭了。他忘了自己怎样从里屋逃窜出来,穿过堂屋、屋前的地坪,走过七弯八拐的田埂,来到小河堤岸。
所有的事,加在一起,也就两三秒钟,或者更少。他甚至不记得,当时搂着的是小六的脖子,还是她的肩膀。他的嘴唇凑上去的时候,先碰在小六的鼻尖上。他的嘴唇很干燥,小六的也很干燥,而且一直下意识地紧紧地抿着,不停躲避。由于抿着,小六两片厚厚的唇显得又平又扁。这一点他记得十分清楚。旋即,他松开了小六。直到到了河堤上,脑袋里仍一片嗡嗡地响。
小六两片厚厚的嘴唇像她爹魁叔,身形也像。
想到魁叔,赖小明身上又开始冒汗。魁叔是铁匠,个高,额宽鼻阔,胳膊比人家的腿还粗,说话的声音像打铁,凶神恶煞样。虽然都害怕魁叔,但他的铁匠铺,是屋场里的小同伴常去的地方。孩子们围成大半个圈,清一色的男孩。魁叔喜欢男孩。看着魁叔用左手把一块铁件钳进炉子里,徒弟用力拉着风箱,涨得一脸通红。等到铁件烧得耀眼,魁叔用钳子钳出铁件,放到铁砧上。魁叔右手执一把小号铁锤,眼睛一鼓,大吼一声:“铳!”见孩子们都后退了几步,才砸下第一锤。徒弟抡的是大锤,一砸,火星四溅,最远溅到孩子们的脚趾头前。之后,师徒便有节奏敲打起来,大锤紧跟小锤,叮当叮当。最激动人心的是淬火。眼巴巴地,都盼着魁叔快点把铁件钳进地上的冷水桶里:“嗤……”从水桶里发出的声音,还有冒出的青烟,让众人眼睛一齐发亮,无限满足。
热闹看完了,孩子们便各自陆续散去。
小六从不跟他们一起看热闹,总是在门口择菜切猪草,眼里一丝淡淡的忧郁,像阳光下撑了一把伞,投下浓浓淡淡的阴影。
一到过年,小六家人客不断,家里人多,没地方睡。说好了到赖小明家借几天铺,至少得过了十五。但第二天,小六没有再来。
过了十五,牛轭山的人就开始忙活。这是规矩。爹把黄牯从牛栏里牵出来,赶上了山,过年备的枯料被吃得所剩无几。爹是兽医,他懂。厨房里也不再总是飘出咸鱼腊肉的香味。娘把菜园里疯长过的青菜萝卜摘了一遍,在地坪上摆了一大堆。择出一箢箕根须残叶,叫赖小明拎了,直接倒进了猪圈的石槽。两只皮毛黑白相间的架子猪抢食,哼叽哼叽,很爽口的样子。过年期间,猪潲里残羹油水也重。他想帮娘择菜,娘不肯,说:去看你的书,莫把手搞脏了!娘的手掌总是黑乎乎的,似乎怎么也洗不干净,手背冻得通红,裂了几条大小不一的口子。
过年的气氛慢慢消褪。新衣新鞋,一般在正月初一穿上身,最多到十五陆续换下,重新穿上作田打土的常服。仍偶尔有短暂的鞭炮声,从远处近处传来。路上,走亲串友的行人越发稀少。过年的日子过得真快。“小孩望过年,大人望栽田”。望过年好理解,为什么会望栽田呢?栽田那么辛苦!爹说,年一过,就青黄不接,早栽田早收成,有新米吃。
赖小明年前考学考进了省城,成了爹娘的希望,牛轭山的荣耀。“赖小明把小六亲了!”这消息要是传出来,整个牛轭山就会引起天大的轰动。吃上了国家粮,恐怕十个小六也配不上。这些天,他老呆在家里,不敢出门,就特别无聊。他早就有些熬不住了,恨不得马上就离开牛轭山。好在几天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赖小明悬着的一颗心,慢慢地放了下来。只在昨天上午,他在屋里烤火,听见娘在地坪里跟人说话。一听,是小六。顿时,他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忙躲在窗后,偷偷朝外看。小六一手提着一只菜篮,一手牵着最小的妹妹小九,站在地坪边的土路上。娘正在晾晒洗好的衣服,夸小六又勤快又能干,肯定能找个好婆家。小六边忸怩着说话,边朝屋里打探,神态和表情也没见什么不正常。然后,她牵着小九晃晃悠悠的走了,去河边割猪草。
小六应该不会告诉她爹魁叔。赖小明想。
小六除了像她爹个子高,发育也早,胸口早长出了两砣鼓鼓的肉。小六像她爹厚嘴唇,但厚得很别致,如同两根短短的小香肠,横在高高的鼻梁下,没有魁叔那样敞口。有些散乱的一帘刘海,将淡淡地蹙着的娥眉半遮半掩;忧郁沉静的眼眸,像飘落的雨湿透了一颗早已潮润的心。小六家里负担重,娘一直生病,卧床不起。姐妹四个,小六是老大,读了一期半四年级,五年级没上就辍学了,帮家里做家务,抵得半个劳力。她爹打好的耙齿、菜刀、禾镰、马钉等等,她负责给人家送上门。那年,赖小明上高中,去了镇上,很少回家,从此就难得跟牛轭山的人见上一次面。
小六仍穿着过年的新衣,花团锦簇,没换,头发梳得特别齐整。赖小明想,小六这身打扮,要是进了城,像西红柿堆里的一颗土豆。
天还没有亮。赖小明坚持一大早出门,坚持只要娘给他烤了两个红薯,路上吃,说想赶上头一班车。也坚持不要爹娘送,趁黑出了牛轭山。只在麻石坡碰到出门捡狗粪的禄三爷,胡乱问了安,打了招呼,拔腿就走。
出牛轭山必须经过小六家门口。他看见小六家的灯亮着,屋里人在说话。魁叔的声音跟炸雷一样,另一个说话的,听不清是小六还是小六娘。那一刻,他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小六家的狗见了他,一声也没有吠,只在他的裤脚边嗅了嗅,跟着他走了十来步,就停在了原地,还目送了他一会。
赖小明终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他一身轻松,不再着急,背着行李,慢慢腾腾地在山路上晃。从牛轭山到镇上,要走十几华里。坐一块二毛钱的汽车,就到了临州市。市里再坐火车,慢车不到五个小时就到了省城。慢车便宜,只要四块一毛钱。
赖小明边走边回忆那天的场景,前前后后,仔仔细细。他怎么也无法理解、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一时冲动。唯一能够解释的,大概就是考学以后,小说和电影看多了。他一直很纳闷,那里面的男男女女为什么如此热衷于亲吻,四片嘴唇粘在一起,恨不得天荒地老。
他和小六的嘴唇挨在一起的瞬间,怎么就枯燥无味?怎么就没有一点所谓的兴奋、甜蜜和幸福?他抬起自己的右手,把手背放到唇边。对,就是这感觉,没什么区别。印象中,小六的头发应该很久没洗了。老班辈说了,大年三十要给自己开光,正月,尤其是十五之前是不能洗头洗澡的。
到了镇上,天已大亮,空气中弥漫着早餐的香味。
一个年轻女人从跟前匆匆走过,有几分姿色,神色骄傲,一看就是城里人。他咽了一口口水,狠狠地咬下一口烤红薯。仍热热的。他看了看墙壁上的牌子,第一趟始发班车开走了,第二趟要到十点整,还早。始发车有座位,过路车只有站票,但随上随走。他犹豫了一阵,放过了两班过路车。
正在这时,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正站在他的身后:魁叔!
魁叔身后还站着小六。
他立即炸出了一身老汗。
赖小明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刚才坐过路车的话,现在都差不多进了城了,搭五分钱的公交车,就到了火车站。
他首先想到的是,先挨魁叔一顿饱揍,那可是打铁的拳头。最轻也是把自己臭骂一通,大庭广众之下,让自己无地自容。魁叔却没有,黝黑粗糙的阔脸,露出和蔼的笑容,十分亲近和真诚。小六则跟在她爹身后,一言不发,也不抬眼看他,兀自红着一张脸,一直红到耳根和脖子。魁叔说着话,声音特别轻柔,两片开阔而散漫的厚嘴唇,上下一搭一搭。
赖小明听明白了:他们这是要去市里小六的表姑家走亲戚。他这也才发现,魁叔背上背了一只编织袋,袋子上印有尿素两个大字,装满了腊肉腊鸡腊鱼。魁叔跟赖小明说,想把小六办成城里人,跟表姑打听打听套路。可以的话,请表姑帮忙,给小六在城里找份工作。又说,家里穷,小六考学肯定是没希望了。魁叔说话的时候,笑得憨憨的。
魁叔说什么也不同意赖小明一个人搭过路车先走,说快了快了,搭始发车,三个人都有座位。还早,不急,正好赶城里的中饭。说完,便独自离开,很快又回来了,手里捏着三张车票。赖小明要给他车票钱,魁叔说什么也不肯要,脸都快绿了。赖小明拗不过魁叔,身上一直冒热汗。
魁叔离开这阵,小六的头勾得更低。
赖小明汗流得满头满脸。
表姑家在临州市机瓦厂宿舍,平房,隔壁两间,走廊上做饭。表姑父是厂里的正式职工,三班倒,这会正上班。表姑的儿子在万源电器厂上班,说是给厂领导开车。表姑让魁叔帮忙做饭,说着话。又吩咐两个孩子到厂区里走动走动,参观一下。小六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低着头,也不答腔,脸上仍是红通通的。赖小明便一个人出了门。
魁叔有点恨铁不成钢,轻轻地吼道:跟你小明哥走走,掉了你的价?又在赖小明身后喊:小明莫走远哒,早点回来吃饭。赖小明答应一声,没有回头。
赖小明心乱如麻,他很想知道小六是不是告诉了她爹魁叔。哪有什么心思参什么观,真想一个人走了算了,可行李还在表姑屋里。
回屋的时候,饭菜早摆了一桌子。表姑对赖小明尤其热情,问多大了。不停地给他夹菜,多吃点,多吃点。还一个劲地夸他,说考学考到省城,不简单,将来会有大出息。表姑拿眼将他端详了一会,又瞧一阵小六,老脸乐得像个烧麦。
好歹吃完了午饭。
魁叔无论如何要带着小六送赖小明上火车。
机瓦厂在临州市郊,去火车站要转三趟公交车。人特别多,所有人的身子都紧紧地贴在一起,动弹不得。小六夹在中间,前后紧挨着赖小明和魁叔。小六红着脸,目光极力地将他躲避。他听到了小六那粗重的鼻息,他尽量让自己的身体向后发力,以便腾出些许空隙。但汽车几次变速和转弯,让他的身体与她相互冲撞。他不再徒劳,唯有随波逐流。他徒然发现,小六两片厚厚的嘴唇很红润,近在眼前。想起那次二人短暂而轻微的接触,他的嘴角猛抽一下,脑袋里立刻像放鞭炮一样,劈里啪啦地炸了起来,碎屑散满一脑。
好不容易到了临州火车站,已是下午四点半。到售票厅一看,两三点钟的车有好几趟,都走了。最近一趟要到五点二十,一问,票早没了。有票的车次要等到晚上九点半。赖小明这回赶紧掏钱掏学生证,半票,心里却叫苦不迭:下火车都深更半夜了,去学校哪还有公交车。但他不敢说出来,担心魁叔让他住一晚,明早再走。
魁叔说:小明,不行住一晚,明早再动身,太晚了。
赖小明心里一惊,忙摇头,脖子都快摇断了:不行不行,票都买好了。明天开学哩!不敢迟到,会挨处分的。
魁叔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那好吧。
赖小明忙道:魁叔,你们这一天也辛苦了,回吧,早点休息,我慢慢等车。
那怎么行!魁叔声音很响:送你上了车再走。
任赖小明怎么说,魁叔也不肯走。
他断定小六已经告诉了她爹魁叔!
有人在他的胳膊上轻轻地碰了几下。赖小明回头,却见一个漂亮女孩站在身边,手握学生证,正冲他微笑。夹克式短棉袄,头发扎成一个马尾,一副时尚青春活力的派头。她晃了晃手中的学生证,伸出右手,十分大方:我们是校友,我叫杨丛珊。赖小明赶紧伸手握了握:你好!杨……同学。杨丛珊接过赖小明递上的学生证,打开,笑着打一拱手:赖同学好!和你一趟车。她接着道:九点半,还早得很,我正发愁没有旅伴呐!样子十分开心。
赖小明点头,转身望一眼魁叔和小六。
杨丛珊似乎才发现魁叔和小六的存在,打量开来。
魁叔先是有些茫然落寞的样子,却咳起嗽来,干咳几声之后,便干脆十分认真地咳了起来,咳得很响很用功,半晌才平静下来。赖小明看见魁叔的眼泪都咳出来了,沿着满脸的沟壑流淌。
爹,我们走吧。小六跟突然从哪冒出来似的,说。
这是小六今天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赖小明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小六的脸不再通红,也不再低着头,语气缓和镇定,神态诚恳自然,只是瞟也不瞟杨丛珊一眼。
小六来到赖小明跟前,用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一脸微笑,道:小明哥,你是我们牛轭山的骄傲,是我学习的榜样,是我的好哥哥。一伸手,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本日记本,红色丝绒面,塞到赖小明的手上。魁叔喘息着,从喉咙里冲赖小明喊了一声,有些混沌不清,被小六拽了一把,一起迈开了步子。小六回过头,一笑,有些忧郁的眼眸里放射出明媚的光亮,厚厚的嘴唇像两朵花瓣。
赖小明目送父女二人远去,直到消失在人群中。
他打开日记本扉页,字迹十分工整:祝小明哥全(前)程远大!落款:罗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