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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小平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0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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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十六

 

农历八月,我在乡下老家。晚上匆匆从北京飞回长沙,一大早起床,驱车一百五六十公里,就是为了赶回七家垅老屋,跟我爷和我娘一起吃中午饭。

一进门,我娘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盛了煮熟的两个鸡蛋,递给我,说快趁热吃了。“生日吃个蛋,石头都踩得烂”,老班辈都这么说。对小山村的人来说,除了五月端午、八月中秋,还有大年三十,生日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生日吃蛋,就像过年要吃顿肉一样,哪怕家里再苦再穷。记忆中,唯一一次生日没有吃蛋大概是我上初中那年。芦花鸡婆两天没下蛋了,头天晚上我娘还给它单独加了一把谷糠,但直到天断了黑,蛋还是没生下来。我娘至今仍一脸愧疚。我背负行囊远行的那一天,我爷掐了掐指头,说再过二十来天就是我十六岁生日。我娘在一旁叮嘱:记得吃蛋少不得

一转眼,已有整整四十年没在家过生日了。

我在网上翻遍了各种地图,能够找到七家垅的准确位置,但都没有标注地名,更不用说导航了,而周边各个我记忆中的村落却一一在列。这样的去处没有被人们惦记,纳入他们的视野和记忆中,当求之不得。

七家垅整个地型就像一个巨大的做工极不规整的牛轭,又像一个笔划涂画得弯弯扭扭的八字。两列低矮的有些磕磕绊绊地由南向北延伸,环抱依山而建、参差不齐的农舍和被或弯或直田埂胡乱分割的田垅。田垅就在门前或一片金黄,或一片葱茏,高低错落。小小的屋场,人口最多的时候也就五六十号男女老少出工哨子一响,一众劳力披戴蓑衣斗笠,扛锄打耙。田里泥土被他们翻来覆去,稻禾青了又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哟,哦哩哟,哦来哟喂哦哩”,别说这粗犷的号子,就是哪个屋里的鸡婆生了个蛋,全屋场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听得到。

七八个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把生产队里的耕牛赶到对门山上吃草,一边追打着爬树捡蝉褪下到港子里摸鱼虾,一边生怕牛下田吃禾被队里扣工分。除了农闲的时候我爷逼我背增广贤文,打算盘六百六十六,其他的日子都是快活的日子。简单得像班鸠在树丛中发出的咕咕的叫声,像燕子在春雨中自在地上下翻飞,又像是晨的太阳,刚出土的春笋,挂满嫩叶的树枝。没有桃源的景致,仿佛如世外一般。

这里的人几乎从不轻易走出这个平静的村落,对他们来说,外面的世界如同天上的月宫。相公爷是例外,打一辈子单身,经常往城里跑,当财客。有一回还居然混回来一件工人穿的工作服,蓝色劳动布的,让人特别想在他身上摸摸捏捏。相公爷学着城里人的口气,骂一声乡巴佬,接着讲城里的人和事。说城里屁眼大的地方尽是人,挤挤攘攘的。还有就是街上不好找茅室,能憋死的会被憋死。又说城里的茅室里特别臭,为什么?吃得好呗,营养的东西变成屎肯定更臭。大家就跟着起哄,将信将疑。

可不是吗?想宝爷和元德爷是唯一两个高中毕业生,照样回七家垅当了农民。他们家壮劳力多,挣工分也多。所以,其他人就更不要想搞什么新鲜,吃大把把肉。我屋里只有爷娘两个出工,年年超支,吃不饱饭,爷娘只盼着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快点长大,出工挣工分,自然也从没有奢求什么造化。只有一年双抢的时候有过那么一次非份之想,我语文老师在大队部编“双抢战报”,钢笔刻蜡纸油印那种印好了就分送到各生产人老师站在田墈上,白色的背心汗印子十分清晰,印了“先进生产者”几个鲜红的字。我就想,让我也去编吧,只求站在田墈之上做事

我小学上了五年半,原因是开蒙是那年刚刚过完年的春季,补习了半年。初中高中各读了两年,我就报名参加了高考,稀里糊涂的我就考上了,跳了龙门,吃上了国家粮。这是上天赏赐和颁发给我的一项重奖。那天正把割倒的禾把抱起,在泥地里快速跑动,送给站在打谷机上的大人脱粒,一身泥水和臭汗。听到有人老远在喊:来通知了,来通知了,金融专业!天理良心,我可是从来没有想过我要考上,也从来没有想过我能考上。全大队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金融专业是干什么的。管它呢!我爷说,该是祖坟开了坼。

十六岁后的四十年已被我抛在身后。眼下已是中秋,远近低矮的山丘被茅草灌木丛牢牢地覆盖,像长时间没有理发的男人的头路边的野草绊脚,多数屋前的地坪长上了青苔,出工的哨子声号子声早就成为了久远的历史。年轻的都远走他乡,成了南方城市里的财客,老的一个个上山入了土,剩下的人十个指头都屈不下来,也都是爹爹娭毑级别的

这些年来,我也常抽空回家,只看着我爷我娘一天天老去,只听他们常常说起七家垅或附近的隔壁的屋场,哪个哪个爹爹娭毑办了白事。那年我娘摔了一跤,床上一趟几个月,瘦得一身皮包骨,急得我姐差点为老娘置办寿服。我爷的头发早已稀白,烟瘾酒瘾不减,起床就点上火,进门出门都要抿上一口,话也越来越多。到城里住一向吧,任你磨破了嘴唇,再也请不动他们了。我爷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餐。

不知道他们还能为我煮几回生日鸡蛋。

记忆就像随手翻阅一本自己写的作品,有些章节很多地方需要修改,有的要重写才好。人们总是在欲望与满足中不停地抗争,多数时候是欲望得不到满足时的痛苦,偶尔有满足后的无趣。说出这番道理的哲人,我不知道他的人生经历了什么大起大落。也许欲望就是一把双刃剑,既可以激发你成全你,欲望之火也可能将你毁灭化为灰烬。

那年十六,人生的一次重大转折。那个简单而纯粹的小山村和小山村的人离我愈来愈远,如远古的石器时代,和刚刚学会直立行走的先人。

四十年来,我航行风急浪高大海的中央,我曾经是海明威笔下那个奋力抗争的老年古巴渔夫。欲火一度在我内心熊熊燃烧,周边的人都在奋力向前冲刺,各自睁着一双双贪婪的大眼。遗憾的是,所有功名利禄专治一切不服。在利润和利息面前,所谓的情谊都是那么的脆弱,那么一文不值和不堪一击。但我内心非常清楚我不能被打败,我必须战胜大马林鱼,战胜大鲨鱼,不管我带回来的是不是一副光秃秃的鱼骨架。

一入豪门深似海。数十年的金融人生,我见证并亲历了中国金融业改革发展风云,切身体会到了金融“信用、杠杆、风险”的真正内涵。人生没有彩排,每一天都是现场直播。人生如市场,没有如果,只有你必须接受的后果;市场更是人生的缩影,一切人性的真善美、假恶丑都会暴露无遗,恐惧和贪婪体现得淋漓尽致。譬如一赚二平七亏的股票市道里,人为镰刀我为韭菜,注定了绝大部分人都是输家。大涨时涨得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大跌时跌得你怀疑人生。在这实实在在的功利场上,胆小者、勇敢者、优柔寡断者、当机立断者、喜出望外者、悲从中来者各色人等无不在此粉墨登场。刚才还是朝霞满天,瞬间却一落千丈,电闪雷鸣,雨落纷飞。然而,更多的人总是不见长红不回头,不见长黑不止损。很多凭运气得到的,最终要凭自己的本事失去。很多时候,你似乎得到了,暂时得到了,往往只是纸上富贵。人活七十八,莫笑人家跛聋瞎纵然你父母双全,儿孙满堂。

此刻,我娘就生生地站在我的跟前,看着我一口气吃完了她给我煮熟的两个生日鸡蛋。此刻,我是如此幸福。这种幸福是发自内心的,绝对不是别人眼里看到的我的幸福

总之,我不能向大海、向大马林鱼和鲨鱼妥协。尤其重要的是,我所驾驶的这条船上,还乘坐着我挚爱的妻儿,这不能让我有半点闪失,必须有所斩获。还有,作为我爷我娘心里的一面旗帜,我务必一直挺立飘扬。尤其我在金融行业摸爬滚打几十年,见过的钱比旁人见过的纸还多,我的船锚需足够厚实,让自己的事故,变成人嘴里的故事。如当年一样简单而纯粹,清空所有的欲念与贪婪。只有这样,我才能常怀敬畏之心,把准自己的方向,不随波逐流。

是时候让我的内心回归到十六那年了。

  

             202010月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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