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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小平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0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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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传说

 

 

赖小明撩开蚊帐的时候,小六正坐在床上穿一件对襟花袄。见他半截身子探了进来,小六的眼睛里满是惶惑和惊恐,一条手臂还拄在衣袖里,僵在半空,像一蓬花。

他二话没说,一把将她箍住,嘴唇凑了上去……

刚过完年,正月初九。鞭炮声仍不时响起,远远近近传来。娘在厨房里忙活,腊肉的香味满屋氤氲弥漫。那年,他十九。小六刚满十七,小年的生日。

此刻,他站在河堤上。寒风钻进他敞开的衣襟,后背和胸口仍热气腾腾。太阳爬上了远处的山顶,将他照耀,把又长又瘦的身影一直投到小河的中央。河床袒露,枯草一丛丛一簇簇。小股河水汩汩地流淌,清澈见底。河堤的另一边,田埂或弯或曲,将褐色的土地划分出一块块不规则的多边形。

不远处,一溜农舍依山散乱地排列,青砖红瓦,参差不齐。估计娘一会就会站在两棵桅子花树的中间,喊他的乳名。该吃早饭了。他忘了自己怎样从里屋逃窜出来,穿过堂屋、屋前的地坪,走过七弯八拐的田埂,来到小河堤岸。

所有的事,加在一起,也就两三秒钟,或者更少。他甚至不记得,当时搂着的是小六的脖子,还是她的肩膀。他的嘴唇凑上去的时候,先碰在小六的鼻尖上。他的嘴唇很干燥,小六的也很干燥,而且一直下意识地紧紧地抿着,不停躲避。由于抿着,小六两片厚厚的唇得又平又扁。这一点他记得十分清楚。旋即,他松开了小六。直到到了河堤上,脑袋里仍一片嗡嗡地响。

小六两片厚厚的嘴唇像她爹魁叔,身形也像身高腿长

想到魁叔,赖小明身上又开始冒汗。魁叔是铁匠,个高,额宽鼻阔,胳膊比人家的腿还粗,说话的声音像打铁。魁叔的铁匠铺,是屋场里的小同伴常去的地方。孩子们围成大半个圈,清一色的男孩。魁叔喜欢男孩。看着魁叔用左手把一块铁件钳进炉子里,徒弟用力拉着风箱,涨得一脸通红。等到铁件烧得耀眼,魁叔用钳子钳出铁件,放到铁砧上。魁叔右手执一把小号铁锤,眼睛一鼓,大吼一声:“铳!”见孩子们都后退了几步,才砸下第一锤。徒弟抡的是大锤,一砸,火星四溅,最远溅到孩子们的脚趾头前。之后,师徒便有节奏敲打起来,锤紧跟锤,叮当叮当。最激动人心的是淬火。眼巴巴地,都盼着魁叔快点把铁件钳进地上的冷水桶里:“嗤……”从水桶里发出的声音,还有冒出的青烟,让众人眼睛一齐发亮,无限满足。

热闹看完了,孩子们便各自陆续散去。

小六从不跟他们一起看热闹,总是在门口择菜切猪草要么在屋里给她娘擦身子小六的眼里总是有一丝淡淡的忧郁,像阳光下撑了一把伞,投下浓浓淡淡的阴影。

一到过年,小六家人客不断,家里人多,没地方睡。说好了到赖小明家借几天铺,至少得过了十五。但第二天,小六没有再来。 

 

过了十五,牛轭山的人就开始忙活。这是规矩。爹把黄牯从牛栏里牵出来,赶上了山,过年备的枯料被吃得所剩无几。爹是兽医,他懂。厨房里也不再总是飘出咸鱼腊肉的香味。娘把菜园里疯长过的青菜萝卜摘了一遍,在地坪上摆了一大堆。择出一箢箕根须残叶,叫赖小明拎了,直接倒进了猪圈的石槽。两只皮毛黑白相间的架子猪抢食,哼叽哼叽,很爽口的样子。过年期间,猪潲里残羹油水也重。他想帮娘择菜,娘不肯,说:去看你的书,莫把手搞脏了!娘的手掌总是黑乎乎的,似乎怎么也洗不干净,手背冻得通红,裂了几条大小不一的口子。

过年的气氛慢慢消褪。新衣新鞋,一般在正月初一穿上身,最多到十五陆续换下,重新穿上作田打土的常服。仍偶尔有短暂的鞭炮声,从远处近处传来。路上,走亲串友的行人越发稀少。过年的日子过得真快。“小孩望过年,大人望栽田”。望过年好理解,为什么会望栽田呢?栽田那么辛苦!爹说,年一过,就青黄不接,早栽田早收成,有新米吃。

赖小明年前考学考进了省城,成了爹娘的希望,牛轭山的荣耀。“赖小明把小六亲了!”这消息要是传出来,整个牛轭山就会引起天大的轰动。吃上了国家粮,小六就算长得再好看,恐怕十个小六也配不上。这些天,他老呆在家里,不敢出门,就特别无聊。他早就有些熬不住了,恨不得马上就离开牛轭山。好在几天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赖小明悬着的一颗心,慢慢地放了下来。只在昨天上午,他在屋里烤火,听见娘在地坪里跟人说话。一听,是小六。顿时,他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忙躲在窗后,偷偷朝外看。小六一手提着一只菜篮,一手牵着妹妹小九,站在地坪边的土路上。娘正在晾晒洗好的衣服,夸小六又勤快又孝道长得索利,肯定能找个好婆家。小六边忸怩着说话,边朝屋里打探,神态和表情也没见什么不正常。然后,她牵着小九晃晃悠悠的走了,去河边割猪草。

小六应该不会告诉她爹魁叔。赖小明想。

小六除了像她爹个子高,发育也早,胸口早长出了两砣鼓鼓的肉。小六像她爹厚嘴唇,但厚得很别致,如同两根短短的小香肠,横在高高的鼻梁下。有些散乱的一帘刘海,将淡淡地蹙着的娥眉半遮半掩;忧郁沉静的眼眸,像飘落的雨湿透了一颗早已潮润的心。小六家里负担重,娘生下小九以后就一直卧床不起。小六读了一期半四年级,五年级没上就辍学了。又当姐又当娘,把小九带大。病床前端屎倒尿,没听到过她的半句怨言。她爹打好的耙齿、菜刀、禾镰、马钉等等,她负责给人家送上门。那年,赖小明上高中,去了镇上,很少回家,从此就难得跟牛轭山的人见上一次面。

小六仍穿着过年的新衣,花团锦簇,没换,头发梳得特别齐整。赖小明想,这身打扮硬是糟塌了小六

  

天还没有亮。赖小明坚持一大早出门,坚持只要娘给他烤了两个红薯,路上吃,说想赶上头一班车。也坚持不要爹娘送,趁黑出了牛轭山。只在麻石坡碰到出门捡狗粪的禄三爷,胡乱问了安,打了招呼,拔腿就走。

出牛轭山必须经过小六家门口。灯亮着,透过窗户,照在门前那棵最高的桅子花树上,叶子油亮。屋里人在说话魁叔的声音跟炸雷一样,另一个说话的,听不清是小六还是小六娘。那一刻,他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小六家的狗见了他,一声也没有吠,只在他的裤脚边嗅了嗅,跟着他走了十来步,就停在了原地,还目送了他一会。

赖小明终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他一身轻松,不再着急,背着行李,慢慢腾腾地在山路上晃。从牛轭山到镇上,要走十几华里。坐一块二毛钱的汽车,就到了临州市。市里再坐火车,慢车不到五个小时就到了省城。慢车便宜,只要四块一毛钱。

赖小明边走边回忆那天的场景,前前后后,仔仔细细。他怎么也无法理解、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一时冲动。唯一能够解释的,大概就是考学以后,小说和电影看多了。他一直很纳闷,那里面的男男女女为什么如此热衷于亲吻,四片嘴唇粘在一起,恨不得天荒地老。

他和小六的嘴唇挨在一起的瞬间,怎么就枯燥无味?怎么就没有一点所谓的兴奋、甜蜜和幸福?他抬起自己的右手,把手背放到唇边。对,就是这感觉,没什么区别。印象中,小六的头发应该很久没洗了。老班辈说了,大年三十要给自己开光,正月,尤其是十五之前是不能洗头洗澡的。

到了镇上,天已大亮,空气中弥漫着早餐的香味。

一个年轻女人从跟前匆匆走过,有几分姿色,神色骄傲,一看就是城里人。他咽了一口口水,狠狠地咬下一口烤红薯。仍热热的。他看了看墙壁上的牌子,第一趟始发班车开走了,第二趟要到十点整,还早。始发车有座位,过路车只有站票,但随上随走。他犹豫了一阵,放过了两班过路车。

正在这时,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正站在他的身后:魁叔!

魁叔身后还站着小六。

他立即炸出了一身老汗。

赖小明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刚才坐过路车的话,现在都差不多进了城了,搭五分钱的公交车,就到了火车站。

他首先想到的是,先挨魁叔一顿饱揍,那可是打铁的拳头。最轻也是把自己臭骂一通,大庭广众之下,让自己无地自容。魁叔却没有,黝黑粗糙的阔脸,露出和蔼的笑容,十分亲近和真诚。小六则跟在她爹身后,一言不发,也不抬眼看他,兀自红着一张脸,一直红到耳根和脖子。魁叔说着话,声音特别轻柔,两片开阔而散漫的厚嘴唇,上下一搭一搭。

赖小明听明白了:他们这是要去市里小六的表姑家走亲戚。他这也才发现,魁叔背上背了一只编织袋,袋子上印有尿素两个大字,装满了腊肉腊鸡腊鱼。魁叔跟赖小明说,想把小六办成城里人,跟表姑打听打听套路。可以的话,请表姑帮忙,给小六在城里找份工作。又说,小六考学肯定是没希望了。魁叔说话的时候,笑得憨憨的。

魁叔说什么也不同意赖小明一个人搭过路车先走,说快了快了,搭始发车,三个人都有座位。还早,不急,正好赶城里的中饭。说完,便独自离开,很快又回来了,手里捏着三张车票。赖小明要给他车票钱,魁叔说什么也不肯要,脸都快绿了。赖小明拗不过魁叔,身上一直冒热汗。

魁叔离开这阵,小六的头勾得更低。

赖小明汗流得满头满脸。

表姑家在临州市机瓦厂宿舍,平房,隔壁两间,走廊上做饭。表姑父是厂里的正式职工,三班倒,这会正上班。表姑的儿子在万源电器厂上班,说是给厂领导开车。表姑让魁叔帮忙做饭,说着话。又吩咐两个孩子到厂区里走动走动,参观一下。小六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低着头,也不答腔,脸上仍是红通通的。赖小明便一个人出了门。

魁叔有点恨铁不成钢,轻轻地吼道:跟你小明哥走走,掉了你的价?又在赖小明身后喊:小明莫走远哒,早点回来吃饭。赖小明答应一声,没有回头。

赖小明心乱如麻,他很想知道小六是不是告诉了她爹魁叔。哪有什么心思参什么观,真想一个人走了算了,可行李还在表姑屋里。

回屋的时候,饭菜早摆了一桌子。表姑对赖小明尤其热情,问多大了。不停地给他夹菜,多吃点,多吃点。还一个劲地夸他,说考学考到省城,不简单,将来会有大出息。表姑拿眼将他端详了一会,又瞧一阵小六,老脸乐得像个烧麦。

好歹吃完了午饭。 

 

魁叔无论如何要带着小六送赖小明上火车。

机瓦厂在临州市郊,去火车站要转三趟公交车。人特别多,所有人的身子都紧紧地贴在一起,动弹不得。小六夹在中间,前后紧挨着赖小明和魁叔。小六红着脸,目光极力地将他躲避。他听到了小六那粗重的鼻息,他尽量让自己的身体向后发力,以便腾出些许空隙。但汽车几次变速和转弯,让他的身体与她相互冲撞。他不再徒劳,唯有随波逐流。他徒然发现,小六两片厚厚的嘴唇很红润,近在眼前。想起那次二人短暂而轻微的接触,他的嘴角猛抽一下,脑袋里立刻像放鞭炮一样,劈里啪啦地炸了起来,碎屑散满一脑。

好不容易到了临州火车站,已是下午四点半。到售票厅一看,两三点钟的车有好几趟,都走了。最近一趟要到五点二十,一问,票早没了。有票的车次要等到晚上九点半。赖小明这回赶紧掏钱掏学生证,半票,心里却叫苦不迭:下火车都深更半夜了,去学校哪还有公交车。但他不敢说出来,担心魁叔让他住一晚,明早再走。

魁叔说:小明,不行住一晚,明早再动身,太晚了。

赖小明心里一惊,忙摇头,脖子都快摇断了:不行不行,票都买好了。明天开学哩!不敢迟到,会挨处分的。

魁叔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那好吧。

赖小明忙道:魁叔,你们这一天也辛苦了,回吧,早点休息,我慢慢等车。

那怎么行!魁叔声音很响:送你上了车再走。

任赖小明怎么说,魁叔也不肯走。

他断定小六已经告诉了她爹魁叔!

有人在他的胳膊上轻轻地碰了几下。赖小明回头,却见一个漂亮女孩站在身边,手握学生证,正冲他微笑。夹克式短棉袄,头发扎成一个马尾,一副时尚青春活力的派头。她晃了晃手中的学生证,伸出右手,十分大方:我们是校友,我叫杨丛珊。赖小明赶紧伸手握了握:你好!杨……同学。杨丛珊接过赖小明递上的学生证,打开,笑着打一拱手:赖同学好!和你一趟车。她接着道:九点半,还早得很,我正发愁没有旅伴呐!样子十分开心。

赖小明点头,转身望一眼魁叔和小六。

杨丛珊似乎才发现魁叔和小六的存在,打量开来。

魁叔先是有些茫然落寞的样子,却咳起嗽来,干咳几声之后,便干脆十分认真地咳了起来,咳得很响很用功,半晌才平静下来。赖小明看见魁叔的眼泪都咳出来了,沿着满脸的沟壑流淌。

爹,我们走吧。小六跟突然从哪冒出来似的,说。

这是小六今天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赖小明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小六的脸不再通红,也不再低着头,语气缓和镇定,神态诚恳自然,只是瞟也不瞟杨丛珊一眼。

小六来到赖小明跟前,用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一脸微笑,道:小明哥,你是我们牛轭山的骄傲,是我学习的榜样,是我的好哥哥。一伸手,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本日记本,红色丝绒面,塞到赖小明的手上。魁叔喘息着,从喉咙里冲赖小明喊了一声,有些混沌不清,被小六拽了一把,一起迈开了步子。小六回过头,一笑,有些忧郁的眼眸里放射出明媚的光亮,厚厚的嘴唇像两朵花瓣。

赖小明目送父女二人远去,直到消失在人群中。

他打开日记本扉页,字迹十分工整:祝小明哥全(前)程远大!落款:罗细红 

 

罗细红

 

赖小明第一次听说万源电器公司有一个大美人,是那天中午在单位食堂跟同事一起吃饭。几个年轻男同事调侃他:近水楼台哈,艳福不浅哈。说这个大美人外号“栀子花”,身材高挑,嘴唇长得像两片栀子花花瓣。众人起哄,眉飞色舞:小明,上!感觉是怂恿癞蛤蟆吃天鹅肉,唆使傻宝老虎屁股。

大学毕业,赖小明分配到临州市分行信贷科,具体联系对接万源电器公司。在临州,万源很牛,在银行只有存款,一年到头难得要一回贷款。本是一家土生土长的国有小厂,开了十几年,像八十岁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大前年,企业改了制,厂改成了有限公司,厂领导成了公司老板,突然就红火起来。银行搞信贷的,都是人求,赖小明却是求人的差。上门服务,及时掌握资金流转信息,帮人家办转账取回单对账连老板的面都见不上。没事就呆在公司账务科,跟人家套近乎。俗话说,客大欺店,店大欺客。眼下,万源公司第二轮改制顺利完成,公司名称上加了“股份”二字,正发股票,准备上市。

再去万源,赖小明四顾找寻那个所谓的大美人。办公区和生产区里也能见到一些青春亮丽的女孩,有几分姿色,但也不至于“栀子花”吧。

栀子花是临州市的市花。

乡下老家的人,对桅子花情有独钟,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有几棵花一开,差不多整个牛轭山全是桅子花香味。

  

过了上班时间大门口安静下来办公楼前,成排的树上,盛开着朵朵栀子花,格外清丽芳香四溢

一闪念间,一个人一眨眼就不见了。大白天的,仿佛是从栀子花树下幻化出一个花仙,留下一路芬芳。就在办公楼大门口,花仙似乎突然钻进了那根粗壮的水泥圆柱里。那人差不多就在眼前,长发有些随意地盘在脑后。衬衫款式既简约又新潮,稍稍有些透视的面料看上去很有质感。小翻领在她的后背形成了一道优美的椭圆弧状,让白晰光洁的后颈袒露无遗。蓝色的长牛仔裤,将两条笔直匀称的腿衬托得更加修长。

如同被摄去了魂魄,赖小明不由自主地快步跟进,四处搜索,在两根粗壮的水泥圆柱周边琢磨了半天。

小时候总听老班辈讲桅子花仙的故事说桅子花百年成仙长有阴阳眼的人就能看见。阴阳眼肯定是假,多半是心机太重。

这些天来,似乎总有一股浓郁的芳香将他牵引。

终于在星期五的上午,他寻香而去,直接上了办公楼的三楼。办公楼总共三层,公司高管和主要科室负责人都在三楼办公,特别安静,不像一楼二楼人来人往,嘈嘈杂杂。长长的楼道上,地漆保持完好,一尘不染。楼道两边办公室的门多是关闭,或是半掩。

赖小明刚上三楼,分明看见一个女人从洗手间出来。背影高挑,挺胸抬头,目不斜视。披肩长发波动,洁白的长裙飘逸。高跟鞋尖细的鞋跟叩击地面,节奏明快而又生动。她走向楼道的尽头,面对远处窗外正明媚的阳光。逆光中,如置身一条长长的隧道,她的身影渐渐淡出一个轮廓。长裙在光亮中变得愈加虚幻,透视出妖娆的身型。

一股浓郁的香味在楼道里发散。

赖小明立在原地,目送她进了最后右边那间办公室。

他愣愣的,仿佛置身另一个陌生的世界。

赖小明心里完全确定,她就是罗细红

一切都是那样的匆忙,来了,又去了,在脑海中漫天飞舞之后,多数如流星转瞬即逝。而记忆深处,成为了一串串生动的碎片或截面,时时散发着一股青涩而芬芳的气息。

  

赖小明最后一次见到她,是那年冬天放了寒假,他回到牛轭山,正赶上魁叔去世。暑假没回家,他给爹写信,说要跟几个同学在省城打点小工赚了些零花钱。

夜幕降临,刚过了麻石坡山坳,老远就听到唢呐声、炮竹声响成一片。

快下雪了,北风呜呜地呼号。

灵堂上供着魁叔的遗像。遗像装在一个精制的相框里,相框上披了一块黑纱。魁叔在小小的相框里笑,厚厚的嘴唇敞着,还是那憨憨的样子。赖小明心里一阵酸楚,眼泪禁不住哗啦啦流满一脸。

牛轭山的丧事有很多讲究,算日子,掐时间,各种规矩。临时在屋前地坪搭起了灵棚。和尚道士唱经通宵达旦。孝子贤孙哭灵长跪。鞭炮响铳不歇伙。全屋场家家户户几乎全部到场,坐的坐站的站。灵棚里用劈柴、煤球、木炭生了三五堆火。一堆一簇的人围在火堆边。有人在忙碌张罗,多数人则在打牌搓麻将,有的在喝酒喝茶海聊,不时有争执吵骂,间或欢声笑语。像是一场难得的聚会。

她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差点没认出来。美艳和媚态将她完全笼罩,神色高贵,春水流盼。如同零乱的灌木草丛中的一朵桅子花,秀丽端庄,稠密的枝叶绿的发亮,葱葱茏茏。饱满光洁的额头袒露,发际分明。一头乌云般的秀发,黑亮柔顺,瀑布般垂直地披在肩头后背。两片饱满的嘴唇静静地粘合在一起,像一幅冷俊的油画。眼里堆满忧郁,憔悴疲惫的脸色,都无法遮挡俊俏的容颜和强大的气场。她和小九跪在灵前,披麻戴孝,向客人叩头回礼。她的脸上无过多的悲情,神色坚定,不知道是不是早已哭干了眼泪。

亡者为大。前来吊孝的客人依次在灵前跪下,三叩首。

赖小明上前,对着魁叔的照片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跪拜,三叩首。他叩得深深的,每一叩都让额头在面上停留良久。悲伤和愧疚交织,像绞架上的绳索将他的脖颈紧紧勒住。他抬起头,早已泪流满面。刚要起身,却看见罗细红一直直立着上身,盯着他,目不转睛。小九仍蛰伏在地上回礼。罗细红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声音穿透了整个灵棚……

赖小明不知所措,一直木在原地。

回到家,赖小明问爹:魁叔好好的,突然就没了,得的什么病?

是兽医:什么病?气病。

什么气病?

你魁叔就是被活活气死的。

赖小明再问怎么回事,爹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说养了个不争气了女,上个月刚刚做了人流。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爹摇头叹息:你魁叔气得呕血,呕了

赖小明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爹接着说:户口,找工作你魁叔也是设法好好的一个孝义妹子,就是命偏,遭遇扫把星。

结婚了?

爹一听,气不打一处来:结婚?脑壳昏!人家是大老板,有家有室年纪比你魁叔还大

畜牲!爹骂。

  

万源公司股票上市十分顺利,在深交所挂牌交易简称“万源电器”。开盘后,股价一直稳定,连续几个月保持在每股30元以上。第一大股东控股46%第二大股东则是引进的北京一家投资商,民企老板。据说,这个北京老板是国内顶尖的资本运作高手,控股参股国内多家上市公司,号称“高通系”。

上市以后,财务科门口的牌子也换了,变成了财务部。

那天,财务部办公室只剩下小栗和赖小明二人。小栗是市国资委主任的外甥女矮矮胖胖,一脸的雀斑。他看了看小栗:问你一个事。小栗从一堆账簿上抬起头,满脸笑容看他,一副知无不言的神情。

他看了一眼天花板:你们公司有一个什么“栀子花”……

小栗满脸笑容立即收拢,横了他一眼,不再看他。

赖小明忙解释:别误会,就是觉得有点面熟。

小栗顿时一脸的鄙视和不屑,雀斑更加明显。

赖小明也不再说话。他知道小栗对自己有好感,也知道此刻她心里怎么想。男人都一个德性,看见漂亮女人就骨质酥松,找各种借口接近,搭讪。面熟什么的,都是现成的套路,早玩剩下的,就不能来点新花样?

你喜欢她?小栗抬头斜眼看他。

什么?怎么可能!赖小明抽了一下,脸上发热。

他定了定神,勉强地笑:她是不是……罗细红

小栗一脸阴沉,不再说话,又将头埋进一堆账簿。

赖小明脑海中,那长裙在光亮中虚幻的背影,挥之不去。

小栗从此对他爱理不理,不给好脸色。没人的时候,又忍不住跟他零零碎碎,说这个“栀子花”最早在机修车间清洁班当临时工。她的到来,让整个机修车间,甚至全厂都乱了套。次品率直线上升,运转中的机器设备常卡壳损坏,工伤事件时有发生。那些年轻的工人,个个跟掉了魂似的,明里暗里围着她发骚。很快她成了众人眼里的狐狸精、扫把星。男人欺负她,因为总自讨没趣。女人也欺负她,因为些个臭男人总苍蝇似的叮着她。突然有一天,她被调到了董办不久被派去了深圳,培训了几个月,学什么文秘礼仪。都说她10万股股票原始股,需要锁定24个月的那种。有的说花了1.05/股,股价一元,外加五分钱的手续费;有的说干脆一分钱没花一个刚进城的乡里妹子,才上几天班,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还说她是老板家的什么亲戚。

什么亲戚,亲嘴差不多。小栗说。

魁叔下葬后的当天罗细红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牛轭山娘和小九随后也跟着搬走了几年过去了,村里的人再也没见过她的身影。小六和罗细红这个名字,差不多被牛轭山从记忆中删除了。他也曾想过给她写一封信可找不到收信人的地址。就算有,说点什么呢?对不起

赖小明下决心要登门去见一下“栀子花”。

他上了三楼,楼道里空空荡荡。

走廊尽头,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他敲了敲,听到答应,便推开了大半。

屋里摆了两张办公桌,对拼,但另一张空着。

她抬头看一眼门口的人,愣了一下,些许诧异和惊惶,半天没主意,一丝红云从脸上一掠而过。然后,她把头转向对面窗户,并不说话。

他愣在门口,也不说话,就这么一直戳在原地。

坐着的人转过头,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二人对视,片刻,赖小明捕捉到了当年那双有些忧郁的眼眸,还有淡淡地蹙着的秀美的娥眉。

我可以进来吗?他说。

请问有什么事?她表情冷漠,启开玫红色的厚唇。

小六……他

她雕塑一样的身子十分有限地摇晃了一下:……

她很快恢复了原状,不再看窗外,目光转向桌面上的一叠文件玩弄一支签字笔。她毫无表情:请问你有什么事吗?粉色的羊绒衫十分随意地搭在双肩,玉色缎面打底衫很贴身,勾勒出胸前突起的轮廓,错落有致。

……屋里一直弥漫着浓郁的香

再见。他说着,退后一步,顺手掩上门。

他感觉自己的贲门突然洞开,一股胃液上翻,停在了食道和咽喉,在他的胸口剧烈地烧灼。

原来她现在不叫罗细红,早就改名罗娜了。

 

 

万源电器发布公告,披露重大重组事项。北京老板成第一大股东当上了董事长原第一大股东本就是个土鳖,套现退居次席。北京老板是新型企业家,经营风格完全不一样,格局大,讲情怀,银行贷款多多益善。很快,公司更名为“万源科技”,策划定向增发。

他便成了董事长办公室的常客,常见到

罗娜总是落落大方,蓝色领带,黑色中跟皮鞋,藏青色西装正装,恰到好处地包裹她的身材。周身依旧是那种浓郁的香味,职业微笑到位,目光极力将他回避。她的出现总是让赖小明的情绪跌宕起伏,天马行空。他看见北京老板嘴角偶尔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心想,误会了。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赖小明手机响了。电话是北京老板打来的,说晚上一起吃个便饭。不容他推脱,说车安排好了,司机在楼下等。说现在还在外面办事,分头出发,不见不散。北京老板补充说,今天就请了他赖小明一个,没别的人。

富临是临州最豪华的餐厅,在宾馆的二楼。巴黎包厢,大套间,带客厅、洗手间,装修奢华。红木沙发,红色印花缎面坐垫、靠枕,质地高档。大餐桌,估摸可以坐十几个人一起用餐。

说话间,服务员推开门,引客人进包厢。

进门的正是北京老板,彪形大汉,板寸头,圆口布鞋,纯棉外套,进门就脱下,交到服务员手上。他阔步走向赖小明,声音洪亮,一口正宗京腔。北京老板握着赖小明的手,笑着连连点头,OKOK

罗娜同学怎么还没到?北京老板皱了皱眉,道。

北京老板说话间,门被推开了。

罗娜进门,上前几步,向赖小明伸出右手。姿态得体,微笑大方,半点不失分寸。

他突然闻到了一股淡雅的桅子花清香。

她今天穿得很特别,改良唐装小袄,对襟。灯光下,红色绣花织锦缎面料,散发出柔和亮丽的光泽,正是应了“光彩照人、蓬荜生辉”这八个字。服务员也是清一色的红色缎质旗袍,相形之下,如锈钢生铁,暗淡无光。唐装小立领与她的脖颈堪堪吻合,衬托圆润的脸颊,尤其妩媚妖娆。

赖小明坐在二人中间,尽量让自己的眼睛不看身边的罗娜。吃饭就三个人,阔大的餐桌上干干净净,吃了就撤走。蓝带马爹利加冰块,第一瓶很快要见底。

北京老板一直管赖小明叫哥,不住地说OKOK。酒逢知己,如同多年不见的故人。很多不为民间所闻的高层变故、政策背景,在北京老板嘴里,如数家珍,滔滔不绝。赖小明也勉不了奉承:北京来的就是不一样,皇城根下,见过大世面,儒商气度。

罗娜连连敬酒,早已腮红脸粉;脱下外套,一袭淡绿色真丝小衫,如荷叶连连,莲花出浴。

罗娜脱衣的动作吸引了北京老板。

隔着赖小明,北京老板边摇动手上的酒杯,让琥珀色的液体在冰块间翻卷,边歪了头,故作刻意地欣赏罗娜妙曼的身姿:嗯,超凡脱俗,OKOK!然后冲赖小明道,哥,我觉得,两个大老爷们应该一起敬美人一杯。美酒美人,春宵一刻,实在难得。赖小明笑着附和,端起酒杯。三个玻璃杯接触,发出的响声清脆悦耳。北京老板意犹未尽,站起身:我提议哈,咱们“壶搞”一下,再来他个小高潮。说完,抓起酒瓶,将三个分酒器并列在一起,倒上大半。突然停住动作,想起什么:不对不对,交个杯吧,交个杯才行。OK

面面相觑。赖小明看了罗娜一眼,抬头冲北京老板:别别兄弟,别为难……

服务员很是知趣,出门去了。

北京老板站着不动,眼睛盯着罗娜:罗娜同学!语速很慢,语调深沉,语气坚毅,不容置疑。

罗娜嫣然一笑,不再犹豫,端起分酒器,走到赖小明身边。赖小明一时左右为难:别别,别当真,玩笑归玩笑。

北京老板微笑着,拉了一把赖小明胳膊。

赖小明不好意思再坐着不动,站了起来,面朝罗娜,躲避她的目光。罗娜端分酒器的手,主动伸向对方,做出交杯的动作。北京老板马上制止:这样不行,不行的,大交杯!

赖小明极力推辞,北京老板态度坚决:朋友嘛!尽兴嘛!OKOK!走到二人的侧面,将二人端酒的手送到对方肩上方向,绕过后颈,勉强有了点交杯的架势。赖小明十分局促,动作僵持。从对方后颈绕过来的分酒器,根本无法送到嘴边。尝试再三,他越发尴尬,冒出汗丝。对方的鼻息近在耳边,清丽的桅子花香味让赖小明难以自持,喉节抽动。北京老板突然哈哈大笑,退后一步,手指罗娜的前胸:太突了!太突了!顶住了……笑得直不起腰。

赖小明早就感觉到了罗娜胸前凸起的部位,隔着真丝小衫,在自己的胸口频繁挠动。一听之下,更是无地自容。刚要收了手,放弃交杯,却被罗娜一使劲,将二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了一起。罗娜的一条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抚在他的腰间,慢慢地,一口一口,将壶中的液体喝得一滴不剩。赖小明一阵懵然,等反应过来,赶紧将酒快速喝光,差点呛了喉咙。

二人旋即分开。

OKOK!北京老板在一旁边笑,边使劲鼓掌,兴致高涨。

稍停,北京老板道:万源科技定向增发方案,已经上报到交易所和证监会。这次定增,你们二位各一百万股……

北京老板挥挥手,不容反驳:说好了,Ok

  

万源科技第一笔贷款放了,5000万元。

北京老板开口要两个亿,赖小明态度坚决:抵押不足,用途存疑。行长也没办法。一个月后,行长找赖小明谈话:提拔为副科长,并临时抽调到省分行,参加全省信贷大检查。检查结束,被留了下来,正式调到了省分行信贷处。

临去省城,赖小明打电话约罗娜见个面,被她推脱。

赖小明走后不久,万源科技贷款一亿五很快追加到位。

种种迹象表明,万源科技呈现出败相,经营业绩严重滑坡,股价也一路走低。至24个月锁定期到期,在12元上下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资产负债率激增,万源科技已负债累累。又与北京老板那个“系”互相担保,交叉持股,产权和债权债务关系错综复杂。北京老板关注更多的是资本运作,无心顾及主业经营。产品不断冒出质量问题,同类产品充斥市场,竞争激烈。核心骨干员工不断被同行挖走,人才严重流失。由于改制不彻底,三千多号员工国有身份,需要买断置换,成了沉重的包袱。

市场传闻,北京老板那个“系”官司缠身,面临重大的系统性风险,恶性循环。定增早就成了泡影。网上流传,万源科技大股东侵占上市公司巨额资金,问题还仅仅是冰山一角。直到曝出“黑天鹅”事件:北京老板涉嫌金融诈骗、非法集资等罪名,被上海经侦抓了。

万源科技变成了ST万源”,股价一路暴跌,只剩3块多钱。由于连续两年亏损,资产净值早跌破一块钱,每股只有六毛多,属严重资不抵债。如果不再次重组,引进新的战略投资者,ST万源只有退市一条

锁定期一到,赖小明就多次给罗娜发信息:手上有股票的话,赶紧全抛了。眼看银子变成了水!她没有回复。

富临晚宴,后面发生的一些事,赖小明仅剩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半斤白酒的量,喝上一斤二斤,又有什么区别,无非都是一个醉字。喝完交杯酒,北京老板临时接了一个电话,说市领导有,说走就走了。

包厢里就剩下他跟罗娜。二人在座位上坐了很久,一言不发。送你回家吧,他说。她眼睛望着空中一个无形的目标,一动不动,眼泪突然流满一脸。她似乎没有感觉,任由眼泪一串串滴到淡绿色的小衫前襟,凄凄楚楚。他想帮她擦擦,终究没有,只是将纸巾盒推送到她的跟前。

良久,她做了个深呼吸,用手扯了一大把纸巾,里里外外把脸抹了一遍,说:喝酒!端起分酒器,往嘴里灌,动作十分洒脱。他忙伸手制止。她早已喝了个底朝天。

那好吧,我陪你喝。他说,人生难得几回醉!

之后的记忆十分模糊。他只感到头很痛,先是横躺在包厢里的沙发上,有人给他盖上一件衣服。有两个服务员模样的男人将他搀扶,上了电梯,进了房间,仰在床上。

醒来已是凌晨。他睁开眼,想坐起来,脑袋很重。

房间里,灯光轻柔暗淡。

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桅子花香味,低头发现,身上着的竟是罗娜那件红色织锦缎小袄,双手分别插在两条衣袖里。他忙坐了起来,四下打量,确认房间里没有第二个人。双手抚摸衣服,面料光滑柔软。捧起,轻轻地吸吮,红袖添香,香气袭人。他亲吻了一下小立领内侧,这里曾和她光洁的脖颈紧紧地贴在一起。他有些冲动,把脸埋进衣服里,温香软玉一般,正要倒睡下去,猛然发现旁边还睡了一个人:罗娜!

他仿佛被电击了一下,忙下了床,发现自己身上只剩一条内裤。再看床上,罗娜睡得很沉,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鼾声。他找到了自己的衬衫长裤,忙穿上,又四处寻找自己的外套,竟套在罗娜身上的真丝小衫外。

他冷静了一下,只好重新捡了罗娜的唐装,两条胳膊分别插进两条衣袖,靠到沙发上。他刚闭上眼睛,就听到床上有响动,睁眼看见罗娜已经坐了起来。罗娜顺手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屋里一片光明。

他忙坐直了,走到床边,把唐装递过去。停留了一下,以为罗娜会把外套还给他。罗娜只看他,动也不动。他把唐装放在床上,退回到沙发上坐了。罗娜盯着他,盯得他只好收回目光。

已是仲秋,房间还没有放空调,深夜寒气凝重。他打了个冷颤:你为什么不离开万源?

她没有回答,双手把身上的外套紧了紧,看了一眼那件唐装,冷冷地:你就那么嫌我脏?她终于开了口。

我,我有吗?什么话!赖小明说着,稍稍犹豫了一下,忙取了唐装,反披在胸前。

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又问。

我为什么要离开?

你,你这是自甘堕落——赖小明说完,十分后悔,不停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我,我的意思是……

罗娜像挨了一闷棍,沉默片刻,冷冷地:你没必要道歉。

接着你没必要道歉,真的。说实话,我也嫌自己脏,所以我必须每天打香水,很浓很多香水。臭男人,跟死鱼一样臭,又臭又腥,越老越腥。但谁也不要看不起谁,都他妈牛鬼蛇神。这个世道怂恿了太多坏人,一定会遭报应的。这些年我付出了那么多,该得到的到现在一分也没到手。我知道都看不起我,我就是不走,咽不下这口气。倒是要看看,是谁笑到最后。我是堕落,但这个世界上不堕落又有几个?

她停了停:你以为人人都像你,爱干净!

赖小明没想到这样评价自己,一时不知道说点什么。

老板说了,这次要贷两个亿,请你帮忙。她说。

她又说:上上下下所有的关节都打通了,就差你。

她转头看了一眼床的另一个枕头,是他刚睡过的地方。老板让我陪你。她说着,又看了一眼那个枕头

他语气平静:能不能放两个亿,要等尽调结果出来再说,另外还有很多程序要走——他们怎么能让你……

知道了。她说着,看也不看他,下了床,向洗手间走去。肥大的外套下,是两条长长的雪白的大腿。

随着洗手间一阵水响,她走了出来,开始穿长裤:你说要我离开,我上哪去?你帮我找工作?你给我妈出医药费?你养我

她停顿了一下,朝他注视:你娶我她扭过头,眼圈很红:我算什么,一个牛轭山猪草的女子。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赖小明突然觉得鼻孔里特别痒,连打了三个响亮的喷嚏。

  

四月三十日,是ST万源股票暂停交易前的最后一个交易日,股价一度跌破一元,收盘价1.04元,回到了原始股价。

赖小明又几次发信息给罗娜,有钱的话,建议买入一些。照例没有得到回复。他已经习惯了。自己则把手上五百股卖掉的钱,另外凑了点,在一块钱以下吃了一万股。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中国股市绝对不会轻易退市。“壳”资源就是座金矿。博傻游戏,从不缺豪赌赌徒。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有人敲赖小明办公室的门。

他答应一声,进来两个陌生人。来人自我介绍,说是临州市公安局的。出示了介绍信,还有二人的警官证。领头的是刑侦大队的副大队长,说请他赖小明协助调查一宗命案。命案发生就在昨晚凌晨,地点是临州富临酒店,罗娜割腕自尽……副大队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封信,递给赖小明。

她死了吗?良久,他哽咽道。

幸亏抢救及时,保住了一条命。还在医院,就是不停地哭,什么也不肯说。副大队长说着,喝了一口自备的矿泉水,接着道:非常抱歉打扰。如果方便的话,麻烦随同去一趟临州,帮助公安局了解案情。

他拆开信封。熟悉的字迹,还是那样工工整整。

他双手不停抖动,呼吸急促。


小明哥:我知道会有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虽说是意料之中,但没想到有这么快。这一天就是今天,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说明我们已经阴阳两格(隔)了。

我妈前几天走了,这个世界上我再没有任何牵挂。活着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也没有脸面再活下去。这个世界太亢(肮)脏,我也亢(肮)脏。他们都把我当作一个完(玩)物,像件衣服,说扔就扔。对了,我的那件衣服你没丢掉吧?要是你一直还留着,我真是太满足了,说明你没有赚(嫌)我脏。如果扔了,我也不怪你。你的那件外套,我现在正穿在身上哩。真累啊,我精(筋)疲力尽了。

不说了,小明哥,下辈子见吧。

最后就是要拜托你,把我带回牛轭山,埋在我爹娘旁边。还有,一定要记得在我的坟前栽两颗(棵)桅子花树。

对了小明哥,你的那一吻,一直刻在了我的骨头逢(缝)里。很想很想你再亲我一次……


 赖小明回到了牛轭山。

正是栀子花开的季节,一股素雅的清香扑鼻而来看那满树的花,有的洁白如雪,优美地卷曲,花蕊嫩黄;有的还是花骨朵,圆圆鼓鼓,饱饱胀胀。树叶翠绿,阳光下散发着光泽,露珠晶莹剔透……

 

                      2020秋定稿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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