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远在南方的小山村,要到今年冬月初三才满八十二,身体每况愈下。好在有老姐和姐夫照顾,陪伴在身边。老姐几乎每天都要拍些短视频发到家庭群里。糟糕的时候,父亲靠在躺椅上一动不动,像一尊枯木。稍微好一点,就坐在屋门口拉那把新买的二胡。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的,跟谁学的。他要,妻就给他买了,先后买了三四把。声音和缓,听不出什么内容,更谈不上什么韵律,清瘦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二胡的声音本来就有些淒婉,听着听着,鼻子开始发酸。
姐在电话里说,寿服寿被一应物事都置备齐了,让我赶紧回家,请工匠把父母的“千年屋”修缮完工。早好些年,父亲亲自上门请来当地有名的地神先生查堪选址,定了块风水宝地,建了个大致框架。两个拱,一左一右,和娘的紧挨着。
在老班辈眼里,“千年屋”是如此要紧,比在生住的房子还要看重。第一次在电话里跟我说,自己的事自己安排,问你你也不懂,反正也不需要亲自动手,趁脚步还能行动。欲言又止,追问再三,他说,估计得上万数的钱,你也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回家见了面,见他手上多了一个罗盘,说是地神先生送给他的。他手握罗盘,带我上山,边指边给我解释,左青龙,右白虎;又说,龙乃生气所在,龙行气行,龙止气止;土为气之母,气厚则山高,气长则龙长;气为水之母,龙行则水随,水界则龙止。
父亲是整个屋场读书最多的人,出口成章。增广贤文、幼学琼林至今还能背下一些,算盘也打得溜。从小就教我背书、打算盘,把“养不教,父之过”挂在嘴上。没有课本,教一句,学一句,手把手的拨弄算盘珠子。最终我还是没有全文背下增广贤文,幼学琼林也只记得“混沌初开,乾坤始奠”这句。但至今我还能打“六百六十六”“三盘还原”,也还记得“八贤王,杨六郎,四十一步到九江;杨七郎,五和尚,二人携手下山(三)岗”这些珠算口诀。
父亲身材虽然瘦弱,却是操田打耙的好手,生产队长一当十几二十年。连生四个儿女,年龄都小,赚不到工分,光张嘴要吃,年年就都成了队里最大的超支户。青黄不接时候,为了尽量让儿女多吃,自己常常三餐并作两餐,多数时候粒米不见,红薯吃到反胃。队里的富余户该进的钱进不到,年年拖欠,少不了遭人埋怨和白眼。当队长得罪人,被扣了工分的、鸭子下田被农药闹死的、认为派工不合理的,就明里暗里骂“超支队长”“饿肚队长”,骂得更毒的话就不说了。娘听了自然生气,亲戚们也好言相劝,队长莫当了!父亲也怄气,偶尔也爆粗口,发誓再不当这个破队长。可到了年底,队里一开会,都说你不当谁当,推自然也是推不掉。大概父亲自己心里也是这么想,他不当谁又能当。“善化不足,恶化有余”“责人之心责己,恕己之心恕人”,回到家,说一些娘和我们姊妹都听不懂的话。
我刚记事那年,大年三十晚上,父亲说,准备明年下半年搞房子。“忠诚(父亲名讳)要砌新屋”,便一时传为整个屋场的笑柄。拿什么砌,拿命砌?砌间茅厕猪栏还差不多。第二年秋,农忙过后,新房子就封了顶。屋场里的人都来贺喜,说山上的茅柴差不多让父亲一个人斫光了,窖灰肥得了一塅的田。一年下来,父亲制砖制瓦、斫柴烧窖、备檩条、打地基,累得瘦了一大圈,硬是在入冬前把一家人搬进了新屋。虽然简陋,屋顶的瓦盖了一半,欠下一屁股债,一家人却总算有了个窝。
我初中毕业,好心人都劝:人穷盼崽大,莫再送学哒,回家赚工分要紧。父亲只说,再苦再累,不能田墈底下误了秀才。我十六岁那年,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吃上了国家粮。也是这一年,我知道父亲借钱把亲戚熟人都借了个遍。
几十年来,生产队里几乎所有外出派工的大事父亲从没有塌过场,修京广铁路,洞庭湖灭螺、围湖造田,修铁山水库,给纸厂斫芦苇,给机瓦厂挖湖泥,等等。回家总给我们带来惊喜,像城里人吃的油条、猫耳朵、灯芯糕,从没见过,特别新鲜好奇,入口难忘。
父亲七十多岁的时候还当了几年村民小组的组长,被镇上评了一回先进。领完奖回家,屁颠屁颠的,跟娘说镇领导还想提拔他当村干部。八十岁学郎中,诊鬼!娘没文化,说得一点觉悟也没有。父亲的主要业绩,就是组织把一截水泥路通到了组里。现在的人,有几个蛮听调摆的。筹款、调劳力、派工,父亲没有少费心费力,嗓子都喊破。听屋场里的人说,老爷子七八十岁了,那些天几乎每天坐在拖水泥拖沙的手扶拖拉机上,督促赶工。修路费用吩咐我拿大头,说方尚书做官,提带湖南一省人。可我算什么官哦!被他逼得实在是没办法。
印象中父亲几乎没有生过什么大病,更没有住过院。烟酒不离,却五毒不侵。那一年在长沙住,单位分了一箱苹果,没有电梯,他边抢着扛上肩,边说,你个读书人,哪里干得了这个,我来!七十岁的老头,一口气上了四楼,喘着气,嘴里还念个不停,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父亲身体突然就垮了,先是酗酒,从早到晚的喝,进门一口出门一口,什么也不吃,喝光酒,喝饿肚酒,谁劝也不听。喝了酒就开始训人,逮谁训谁,筷子在饭桌桌缘上敲得梆梆响。自然又是孔夫子打哈欠——满口书生气,从中央讲到省里县里,再讲到乡里村里家里。娘理所当然的成了他的下饭菜。娘给我打电话,委屈得不行,说骂得无法无天,要不是怕给儿子丢脸,早就奔塘了。四个儿女,三个在外地工作,但这些年来谁家也不肯去,说住城里跟坐牢样的。又总是大声训斥我娘:你懂什么!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餐。
等过了年,酒是不喝了,却病倒了。医生不建议他继续住院,回家吃些药,保守治疗,更不可能同意也不敢给他做手术。
我第一次见父亲拄上了一根拐棍。
我真的从没有想到过父亲突然就老成现在这个样子,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我搀着父亲来到千年屋的施工现场。他坐在刚刚打好的一块水泥地坪的椅子上,混浊的眼睛望着远处的山丘田地,迟迟不肯离去。
父亲总是跟我说,知道我很忙,不用经常回家,工作为重;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现在想来,父亲的这些话实在是言不由衷。
大概我一直是父亲心里的一面旗帜,骂遍了也不会骂我,宁可借酒浇愁。不仅不会骂,每次见面,却总是显得特别客气,一板正经。更多跟我聊一些在新闻联播里听到的话题,或者村组里发生的一些大事,少不了夹杂一些四六句子。又说,屋场里年轻人不肯上学读书,都进城打了工,留下几个老的,十个指头都不需要就能数下来;房子没人住,垮了几户,田也没人种了,不少都抛了荒。有田不耕仓廪虚,有书不读子孙愚。眼见屋场里和周围的人一个个没了踪影,老的跟着入了土,年轻的去了远乡,空荡荡一片。
我在长沙工作的时候,回家也不多,总觉得两个老人身体健旺,生活费给足就行。离家越来越远,公务缠身,便多了不少借口。而每次见面谈话,我却总是有些心不在焉,手机老是响个不停。而转眼之间,他也许不得不承认,在儿子的眼里,自己早已只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该是到了像瓜一样熟过了劲的时候……
我突然发现,父亲与他的“千年屋”相距如此之近!
我心里一阵酸楚,说:爷,回家吧,我帮你洗个澡。
父亲听了,突然像个孩子似的看着我,半点也不犹豫,拄上拐棍就要起身,面上泛起一阵喜色。这种喜色,跟我小时候骑在父亲的肩上看花鼓戏时没有半点区别,跟我女儿小时候在爷爷给她买她妈妈不准吃的零食时没有半点区别。
我给他洗头搓背,身上的皮肤是那样的松软,像是直接贴在骨头上。热水淋在他的身上,哼唧哼唧,很享受的神情。小时候父亲帮我洗过多少次,早已不记得了,而我却是有生以来第一回帮他洗澡。看着父亲瘦骨嶙峋的身子,和着蒸腾的热气、满头满脸的汗水,我的眼泪哗啦一下就下来了。他似乎发现了,说崽你没事吧。我勉强笑了笑,说出一身老汗呢,汗都流到眼睛里了。
父亲说,这个澡洗得舒服,真值。
此刻,父子间都应该感受到了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位置。
此刻,我完全相信父亲一定能平安地度过这一波劫难。
少小离家,久居城廓,常年淹没在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喧嚣之中。钢筋混凝土、防盗铁门、不锈钢护窗,还有种种隔阂冷漠欺诈,种种功名利䘵贪欲,将人们的内心一层又一层地包裹囚禁,让人厌倦。凡尘俗事纠缠,绿了青山白了头;按部就班,温水煮青蛙,让人精神萎靡,意志消褪。
想想当年骑竹马,看看已是白头翁。
回乡下老家这些天正赶上立夏。阳光明媚,微风和煦,周遭山丘一片油绿,葱葱茏茏,远远近近的田亩如一块块被随意裁剪的巨幅绿缎,随风波动。难得南方这样的好天。我是多久没有领略和享受这夹杂着泥土和稻禾的芳香,来自家乡的气息和大自然的清淳了。
一眼望去,那棵扎根在对面峭壁上的马尾松,历经风霜雪雨,没有挺拔伟岸的身姿,却兀自伫立,扎根岩缝,从不折腰,一直保持着几十年前我所见到的那个姿势。用父亲的话说,只有坏了的或者熟过了劲瓜才会倒瓤,不倒瓤的瓜才是好瓜;同样,一个人任何时候都不能倒瓤。
父亲至今何曾倒过瓤,吾辈夫复何言!
乡村的夜,宁静得有些令人窒息。
彻夜难眠,我走进漆黑的夜色,草成一副对联:
种田烧窖,急公好义,从不倒瓤,未负一生夙德名讳;
崇智尚学,望子成龙,何须回报,无愧三世舐犊因缘。
2021年5月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