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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小平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1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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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棵峭壁上的马尾松

 

父亲远在南方的小山村,要到今年冬月初三才满八十二,身体每况愈下。好在有老姐和姐夫照顾,陪伴在身边。老姐几乎每天都要拍些短视频发到家庭群里。糟糕的时候,父亲靠在躺椅上一动不动,像一尊枯木。稍微好一点,就坐在屋门口拉那把新买的二胡。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的,跟谁学的。他要,妻就给他买了,先后买了三四把。声音和缓,听不出什么内容,更谈不上什么韵律,清瘦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二胡的声音本来就有些淒婉,听着听着,鼻子开始发酸。

姐在电话里说,寿服寿被一应物事都置备齐了,让我赶紧回家,请工匠把父母的“千年屋”修缮完工。早好些年,父亲亲自上门请当地有名的地神先生查堪选址,定了块风水宝地,建了个大致框架。两个拱,一左一右,和娘的紧挨着。

在老班辈眼里,“千年屋”是如此要紧,比在生住的房子还要看重。第一次在电话里跟我说,自己的事自己安排,问你你也不懂,反正也亲自动手,趁脚步还能行动。欲言又止,追问再三,他说,估计得上万数的钱,你也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回家见了面,见他手上多了一个罗盘,说是地神先生送给他的。他手握罗盘,带我上山,边指边给我解释,左青龙,右白虎;又说,龙乃生气所在,龙行气行,龙止气止;土为气之母,气厚则山高,气长则龙长;气为水之母,龙行则水随,水界则龙止。

父亲是整个屋场读书最多的人,出口成章。增广贤文、幼学琼林至今还能背下一些,算盘也打得溜。从小就教我背书打算盘,把“养不教,父之过”挂在嘴上。没有课本,教一句,学一句,手把手的拨弄算盘珠子。最终我还是没有全文背下增广贤文,幼学琼林也只记得“混沌初开,乾坤始奠”这句。但至今我还能打“六百六十六”“三盘还原”,也还记得“八贤王,杨六郎,四十一步到九江;杨七郎,五和尚,二人携手下山(三)岗”这些珠算口诀。

父亲身材虽然瘦弱,却是操田打耙的好手,生产队长一当十几二十年。连生四个儿女年龄都小,赚不到工分,光张嘴要吃,年年就都成了队里最大的超支户。青黄不接时候,为了尽量让儿女多吃,自己常常三餐并作两餐多数时候粒米不见,红薯吃反胃。队里的富余户该进的钱进不到,年年拖欠少不了遭人埋怨和白眼当队长得罪人,被扣了工分的、鸭子下田被农药闹死的、认为派工不合理的,就明里暗里骂“超支队长”“饿肚队长”骂得更毒的话就不说了娘听了自然生气,亲戚们也好言相劝,队长莫当了!父亲也怄气,偶尔也爆粗口,发誓再不当这个破队长。可到了年底,队里一开会,都说你不当谁当推自然也是推不掉大概父亲自己心里也是这么想,他不当谁又能当“善化不足,恶化有余”“责人之心责己,恕己之心恕人”回到家,说一些娘和我们姊妹都听不懂的话

我刚记事那年,大年三十晚上,父亲说,准备明年下半年搞房子。“忠诚(父亲名讳)要砌新屋”,便一时传为整个屋场的笑柄。拿什么砌,拿命砌?砌间茅厕猪栏还差不多。第二年秋,农忙过后,新房子就封了顶。屋场里的人都来贺喜,说山上的茅柴差不多让父亲一个人斫光了,窖灰肥得了一塅的田。一年下来,父亲制砖制瓦、斫柴烧窖、备檩条、打地基,累得瘦了一大圈,硬是在入冬前把一家人搬进了新屋。虽然简陋,屋顶的瓦盖了一半,欠下一屁股债,一家人却总算有了个窝。

我初中毕业,好心人都劝:人穷盼崽大,莫再送学哒,回家赚工分要紧。父亲只说,再苦再累,不能田墈底下误了秀才。我十六岁那年,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吃上了国家粮。也是这一年,我知道父亲借钱把亲戚熟人都借了个遍。

几十年来,生产队里几乎所有外出派工大事父亲从没有塌过场,修京广铁路洞庭湖灭螺围湖造田,修铁山水库,给纸厂斫芦苇,给机瓦厂挖湖泥等等回家总给我们带来惊喜,像城里人吃的油条、猫耳朵、灯芯糕,从没见过,特别新鲜好奇,入口难忘。

父亲七十多岁的时候还当了几年村民小组的组长,被镇上评了一回先进。领完奖回家,屁颠屁颠的,跟娘说镇领导还想提拔他当村干部。八十岁学郎中,诊鬼!娘没文化,说得一点觉悟也没有。父亲的主要业绩,就是组织把一截水泥路通到了组里。现在的人,有几个蛮听调摆的。筹款、调劳力、派工,父亲没有少费心费力嗓子都喊破。听屋场里的人说,老爷子七八十岁了,那些天几乎每天坐在拖水泥拖沙的手扶拖拉机,督促赶工。修路费用吩咐我拿大头,说方尚书做官,提带湖南一省人。我算什么官哦被他逼得实在是没办法。

印象中父亲几乎没有生过什么大病,更没有住过院。烟酒不离,却五毒不侵。那一年在长沙住,单位分了一箱苹果,没有电梯,他边抢着扛上肩,边说,你个读书人哪里干得了这个,我来!七十岁的老头,一口气上了四楼,喘着气,嘴里个不停,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父亲身体突然就垮了,先是酗酒,从早到晚的喝,进门一口出门一口,什么也不吃,喝光酒,喝饿肚酒,谁劝也不听。喝了酒就开始训人,逮谁训谁,筷子在饭桌桌缘上敲得梆梆响。自然又是孔夫子打哈欠——满口书生气,从中央讲到省里县里,讲到乡里村里家里。娘理所当然的成了他的下饭菜。娘给我打电话,委屈得不行,说骂得无法无天,要不是怕给儿子丢脸,早就奔塘了。四个儿女,三个在外地工作,但这些年来谁家也肯去,说住城里跟坐牢样的。又总是大声训斥我娘:你懂什么!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餐。

等过了年,酒是不喝了,却病倒了。医生不建议他继续住院,回家吃些药,保守治疗,更不可能同意不敢给他做手术。

我第一次见父亲拄上了一根拐棍。

我真的从没有想到过父亲突然就老成现在这个样子,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我搀父亲来到千年屋的施工现场。他坐在刚刚打好的一块水泥地坪的椅子上,混浊的眼睛望着远处的山丘田地,迟迟不肯离

父亲总是跟我说,知道我很忙,不用经常回家,工作为重;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现在想来,父亲的这些话实在是言不由衷。

大概我一直是父亲心里的一面旗帜,骂遍了也不会骂我,宁可借酒浇愁。不仅不会骂,每次见面,却总是显得特别客气一板正经。更多跟我聊一些在新闻联播里听到的话题,或者村组里发生的一些大事,少不了夹杂一些四六句子。又说,屋场里年轻人不肯上学读书,都进城打了工,留下几个老的,十个指头都不需要就能数下来;房子没人住,垮了几户,田也没人种了,不少都抛了荒有田不耕仓廪虚,有书不读子孙愚。眼见屋场里和周围的人一个个没了踪影,老的跟着入了土,年轻的去了远乡,空荡荡一片。

我在长沙工作的时候,回家也不多,总觉得两个老人身体健旺,生活费给足就行离家越来越远,公务缠身,便多了不少借口。而每次见面谈话,我却总是有些心不在焉,手机老是响个不停。而转眼之间,他也许不得不承认,在儿子的眼里,自己早已只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该是到了像瓜一样熟过了劲的时候……

我突然发现,父亲与他的“千年屋”相距如此之近

我心里一阵酸楚,说:爷,回家吧,我帮你洗个澡。

父亲听了,突然像个孩子似的看我,半点也不犹豫,拄上拐棍就要起身面上泛起一阵喜色。这种喜色,跟我小时候骑在父亲的肩上看花鼓戏时没有半点区别,跟我女儿小时候在爷爷给她买她妈妈不准吃的零食时没有半点区别。

我给他洗头搓背,身上的皮肤是那样的松软,像是直接贴在骨头上。热水淋在他的身上,哼唧哼唧,很享受的神情。小时候父亲帮我洗过多少次,早已不记得了,而我却是有生以来一回帮他洗澡。看着父亲瘦骨嶙峋的身子,和着蒸腾的热气、满头满脸的汗水,我的眼泪哗啦一下就下来了。他似乎发现了,说崽你没事吧。我勉强笑了笑,出一身老汗呢汗都流到眼睛里了

父亲说,这个澡洗得舒服,真值。

此刻,父子间都应该感受到了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位置。

此刻,我完全相信父亲一定能平安地度过这一波劫难。

少小离家,久居城廓,常年淹没在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喧嚣之中。钢筋混凝土、防盗铁门、不锈钢护窗,还有种种隔阂冷漠欺诈,种种功名利䘵贪欲,将人们的内心一层又一层地包裹囚禁,让人厌倦凡尘俗事纠缠,绿了青山白了头;按部就班,温水煮青蛙,让人精神萎靡,意志消褪。

想想当年骑竹马,看看已是白头翁。

回乡下老家这些天正赶上立夏。阳光明媚,微风和煦,周遭山丘一片油绿,葱葱茏茏,远远近近的田亩如一块块被随意裁剪的巨幅绿缎,随风波动。难得南方这样的好天。是多久没有领略和享受这夹杂着泥土和稻禾的芳香,来自家乡的气息和大自然的清淳了。

一眼望去,那棵扎根在对面峭壁上的马尾松,历经风霜雪雨,没有挺拔伟岸的身姿,却兀自伫立,扎根岩缝,从不折腰,一直保持着几十年前我所见到的那个姿势。用父亲的话只有坏了的或者熟过了劲瓜才会倒瓤不倒瓤的瓜才是好瓜;同样,一个人任何时候都不能倒瓤。

父亲至今何曾倒过瓤,吾辈夫复何言!

乡村的夜,宁静得有些令人窒息。

彻夜难眠,我走进漆黑的夜色,草成一副对联:

种田烧窖急公好义从不倒瓤未负一生夙德名讳;

崇智尚学望子成龙回报无愧三舐犊因缘。

 

 

                  20215月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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