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十五日。
驱车赶到南岳山麓小镇,正值黄昏。车窗太低矮,看不到万家灯火的壮观。只一路街灯,流光溢彩,广告牌如林。市井的喧嚣,正装点着节日的氛围,香客、游人如织,沿街的铺面和摊点,显得烦琐和杂碎。
久不出城,市人的疯狂节奏,永不疲惫的鼓噪,正贪婪地蚕噬着清新。清新差不多已成为历史和记忆。总会想起儿时恬静的夜晚,朗月当空,奔走于乡间田野,听蛙声四起,从来不知道有对鬼火萤虫及赤足踏踩青草时可能有异蛇毒兽的侵袭的恐惧。已为人父,却时刻让女儿不要拉开晚饭后紧锁的家门放飞,叮嘱再三,小心横马路。上学放学路上的牵挂、淘气引发的恼怒,这种做父亲的心情故事,常扯得思绪发颤。抽烟、喝酒、熬夜、咳嗽、头昏,偶尔发作的家庭争吵,已远离柴米油盐的主题。
感觉身体严重向后倾倒和左右剧烈摇摆的时候,知道已开始上山。车灯如昼,照着道路两边婆娑的树影。忽想起看过的登山地图,标识出的道路如被人随意丢失的一条缎带,或弯或曲,或弯弯曲曲,几乎没有哪怕是极短的直线;一如自由体操舞动的飘带。现在应该是行进在这缎带之上了。避开了上山的高潮,很少见同行的汽车,更看不到成群结队兴致正浓的游客,或三三两两虔诚膜拜的香客行者,就显得格外的宁静,渗透着一丝孤寂。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有些凄清。路边的树木,挺胸默立,半遮半掩在远处灰蒙蒙一片崇山峻岭。
三十多年来总感朦朦胧胧,留下一片茫然的记忆。而立不惑之间,不尴不尬,无所作为。升迁的希望似乎频频招手,却是在山峰与山峰之间;股市商场,总让人钻心地惦念萦怀,也总是明月对空山。却又不肯用心去钻山打洞地钻营。走马灯似的换岗,如猴子摘玉米。也犯不着违规触法,品尝身陷囹圄的滋味。家总还是这个家,维系的除了责任和道义,当然还有着无限的眷恋。妻儿很优秀,周围的人很优秀,大概最不优秀的是我。
车速忽然放慢。侧眼时,已至一山谷豁口,没有路旁的树木,汽车艰难地爬坡。透过玻璃,山峰愈远愈显隐约。俯视近处山坡,蓬勃的树枝叶片随风晃动,放射出一片片鳞光鳞亮。连续遭遇三次,豁然甩开麻木的神经和沉寂的思绪,幡然醒悟:今天是八月十五!月光如水。猛抬头间,一轮满月悬挂天边,如盘似境,正将满身的清辉洒落漫山遍野。正是艳惊四座,光彩照人,如冷傲美人。满街流行的红裙子与鹤立鸡群旁若无人目不斜视走过大街的女孩,曾令粗俗的心胸那样热烈地颤动。而此刻,冷清玉洁的意念铺天盖地而来。
压住车门按钮,贪婪地呼吸着迎面而来的凉爽的夹杂着草木芬芳的气流,忘情地招揽从天空倾泻而来的月光。“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真该下得车来,端一壶美酒问天上宫厥,今夕是何年了,只可惜身不由己。轿厢里开始烟雾缭绕,伴随间或几声割肉般的咳喘。金钱美女职位,笑料鄙话,插科打诨,男人在一起,少不了性的话题,阔笑浪语……浑然不觉已置身于美仑美奂的景界和圣地佛光其中。
下榻的宾馆与上封寺一墙之隔,佛钟阵阵。很容易让人想起“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诗句。放下行李,急不可耐地沿着有人指点的甬道登上楼顶。好一座“赏月台”!几乎占据了整个顶层,宁静而精美,周围有锃亮的金属护栏。然而,终有一些憾意,总寻不到一处儿时般的峻岭之上或晒谷场上的自然优雅。好在这一片天地和天地之间的月光是属于我的。夜风劲吹我单薄的衣衫,略显寒意。
除去近在咫尺的祝融峰,楼的三面便可将林林总总南岳的山峦尽收眼底,如一幅幅山水图画,或浓墨或枯笔,而丹青之笔未必尽能写出其中韵味!居高临下,一览众山小,月亮离我很近,在头顶之侧,几伸手可触。而山月之间,甚为空明,无一丝枯枝败叶遮掩。此时此刻此地,顿感虚怀,几欲虚脱,差不多全身躯体通亮透明,飘飘欲仙;又顿感神情气爽,有醉酒恶吐之后的淋漓痛快,有急切地小便或纵欲发泄的狂娱。尽管显得有些虚弱。
世事洞明,欲乎?情乎?利乎?名乎?天地之间,从头顶到足底整块的躯壳,赶不上沧海之一粟。渺小如虫蚁之呼吸,蚊蝇之呐喊,又如螳臂之力,蜗牛之功。空手赤身而来,带着满腹的忧郁惆怅而去。日暮而作,日落而归,吃饭穿衣,生儿育女,行色匆匆,极力去扮演一个听话的孩子,一个有所作为的青年,一个称职的丈夫和父亲,一个卖力的职员。
佛钟沉垂,夜经悠扬。几年前南岳一签记忆犹新:“履薄登冰池,危桥得渡时,重重关险过,春色自芳菲”。何尝不是时时在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似乎又总是危桥得渡,走过重重关险,倘不过关得渡,又何以有今夕此时?只是芳菲的春色难觅,而什么样的境地才是春色?只怕世人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永远无人自认已是春色满园哩!世人何尝不是如此!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如此一想,大概连今夜的月色都不必欣赏了。回到房间,同伴仍在大呼小叫地翻来覆去地摆弄那两副扑克牌,依序一张张抓起,依序一张张甩出,其中的奥妙及乐趣,写在了那一张张或惊或喜或忧或乐的脸颊。
更衣沐浴,说是明早要看日出。
一夜无梦。
……
应该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观日出。对众所推崇的东西,向来不大乐意去凑热闹或刻意追求,而南岳的早晨,应该是清新倍至。一行人登上楼顶的时候,偌大的月亮已西垂苍穹,欲落还休。忽觉全然失去了昨夜的清丽,磨损了梦中的光泽!漫山遍野,天地之间,混浊迷朦,睡眠惺忪。炊烟阵阵,从山脚城镇的轮廓中升腾袅袅。
厚重的棉大衣抵挡着清晨高山上的寒气。游客一拨一拨的上来,占据上楼顶的各个位置,从言行举止看得出有的是三口小家,有的单位团游,有的恋人情侣。几乎所有的目光望着东方已经开始自白变红的云层。
“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那轮红日眼看就要喷薄而出。天地之间已显露出昼光的丝丝模样。尽管只是丝丝模样,我却早已闻到了现实生活的气息。上午九点还有一个会要参加,得加紧下山去!也许,我必须尽快忘却昨夜的月光;也许,那仅仅是一个只有迁客骚人才能孕育出的浪漫梦境。那匆匆的步履、绷紧的神经、劳顿的肢体、满腹的情愫,须勇敢面对,且无法回避,在日出之后,白昼之间……
猛回头,昨夜的月光已轻挨西边的山尖。看日出的人们此刻却早已将她忘却。而我,却不知是不是应该回头最后一瞥。
1999.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