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有二十来年没有坐过这种绿皮火车了。
南方的仲夏,湿热难当,软卧车厢里却是凉意沁人。冰火两重天只隔着一层车窗玻璃,像揭开烧得滚烫的一锅开水的锅盖,蒸汽定会从你拉开的半幅窗口满头满脸地直扑而来。
四十二年前,也是这个季节,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登上火车。我背负简易的粗布行囊,在站台上争先恐后和紧张慌乱的人流里磕磕绊绊推推搡搡中上了车。我站在拥挤的车厢过道上,汗流浃背,惊魂甫定。车厢顶上的电风扇嘎嘎作响,一股股夹杂各种气味的热浪在车厢里翻卷蒸腾,冲击人们的皮肤与鼻腔。哐当一声,感觉车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像我家隔壁的䘵三爷十分艰难地从座位上站起,起步,奔赴童话般远方的省城。我就这样开始了我陌生和梦幻般的人生旅程……匆匆如昨。
依旧是炎天酷暑。仍旧是那熟悉的哐当一声,车身剧烈地颤动一下,启动。女儿远嫁,我携妻去参加她的婚礼。仿佛是转眼之间,女儿就长大了,如今要跟一个叫女婿的男人走了,去过他们自己的日子。闺女理所当然的继承了她妈所有的优点,但也无可选择的承接了我的一些缺点。这让我有些不放心。闺女哦,咱们不求荣华富贵,但求平淡平凡平安。
我听见孩子第一声的啼哭,是在那个初冬氲氤的清晨。天将下雨却有些犹豫,梧桐树阔叶飘洒,洒水车唱着歌儿,一声汽笛从远处的铁道上传来。从医院出来,天还没亮,我骑着自行车,路灯将我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马路,忽长忽短。我迎面喝着那可口的西北风,满街为产后几欲虚脱的妻寻找几口吃的。转眼孩子一天天长大。逢年过节,我和妻带着她坐上火车,往返于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家。看着她熟睡的小脸,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哐当哐当的节奏成了她的摇篮曲。
匆匆那些年月如同一本书,翻开即是故事,合上便是回忆。
感恩上天,这是颁发给我的一份重奖啊!
那一年,女儿远赴英伦留学之际,我写了一首诗《放飞》,写孩子从出生,到蹒跚学步,到上学,到出国的历程。每一个阶段都像是一次放飞,如置身于风和日丽的春天,在明媚的阳光下放飞一只风筝。送孩子登上国际航班那晚的情景历历在目,妻的眼泪在枕头上湿成了一个不规则的椭圆。我们差不多彻夜未眠,只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平安归来,平安归来。几年后,女儿学成回国,在首都机场出口,女儿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一样向我飞来,将我拥抱。我听见她在我耳边轻声说:爸,我想吃鱼香茄子,然后便嘤嘤地哭了。我轻轻地拍着孩子的后背,眼前闪现出一个场景:产房门口,我从护士手中接过哇哇啼哭婴儿,如是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在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匆匆如昨。
妻坐在我对面,我看见她的脸上不再有昔日的光华。
当年那个美人儿,收到的情书信纸足足可以用来烧开半壶水。在没有手机微信QQ的年代,只能鸿雁传书。我给她写信的时候总是激情澎湃,文思泉涌,让她感动。除了写信,我几乎每周利用唯一的休息日,周六下了班匆匆赶往火车站登上人满为患的火车,去与她偷偷约会,周日晚上返回,在车厢的过道上连续站上两个通宵。周一早上,我走出火车站,迎着清晨的第一道曙光,照例精神饱满满心欢喜走进办公室。精诚所致,我如愿战胜所有追她的对手,迎娶了我美丽的新娘,找了个城里的老帅哥当我的岳父。
婚后的小日子过得跟常人一样,柴米油盐,除了欢乐甜蜜,也少不了争吵苦涩。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那个叫家的地方,称不上天堂,却是最舒适的港湾。我总是出差回家,回家出差,马不停蹄,步履匆匆。匆忙间一不小心让我当上父亲后,妻一手操持这个紧紧巴巴的小家,让我充分理解了什么是贤妻良母。每每下班后,她一手牵着我的女儿一手提着菜篮,在筒子楼的走廊上用蜂窝煤生火做饭,周日我们一起去烈士公园和世界之窗照相……匆匆如昨。
此刻,我的宝贝女儿就要出嫁了,我又一次要放飞我的这只风筝。而这次放飞,似乎要飞得更高更远了,感觉比飞去异国他乡还要遥远。我需要紧紧地抓住那根风筝上永远把我们连在一起的丝线。
孩子一长大,我们就老了。
已是深夜,妻已熟睡。我拉开窗帘,车窗外月光播洒在广阔的北方平原,朦胧一片。一年前,我把父亲送上山后,至今还没有回过神来。感觉有好多话要说,却坐在电脑前发呆,半天没有敲出一个字。又总是要半夜里醒来一次,举头不知身在何处。我一直有些纳闷,一年来我从来没有梦见过我的父亲。作为长子长媳,大概我和妻把所有的事情都料理得让他放心,无所牵挂罢。
那一年,禾苗早已绿油油的一片,快抽穗了,风吹之下如整塅整塅波动的巨幅绿缎。烈日之下,我正跟父亲在泥田里薅禾除稗,听到有人站在田墈上喊我的名字,向我招手。我上了墈,在衣襟上擦了擦手上的泥水,又擦了擦额上密密麻麻的汗珠,接过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父亲也紧跟着上了墈,激动得差点被乱草绊倒。
父亲带我坐汽车进了城,在火车站售票窗口挤成一团的人堆中煎油渣似的,好不容易帮我买了一张站票。我在站台上跟着鱼贯的人流奔跑,四下里张望。我看见标有软卧字样的车厢上,所有的窗户无一例外地被厚厚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想着自己应该不再需要面朝黄土背朝天,不再在烈日下的泥田里薅禾除稗,期待哪一天也能登上软卧车厢。我至今无法忘记临进站前,父亲突然叫住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有些皱巴的五元钞票递给我。我说够了,留着吧。我当时想,这五元钱大概他原是准备自己留着的。父亲坚持把钱塞进我的口袋,家贫路富,他连说了好几遍……匆匆如昨。
其实,当年去省城四五个小时的慢车车程,如今高铁只需半个小时。就像眼下,说是特快,今夜我们却要在这个车厢里呆上整整一晚。闺女原说要给我和她妈买高铁或者机票,是我坚持要体验一下难得的缓慢的节奏。
日子过得太匆忙。尤其是这些年来,有了高铁,坐上飞机,从不敢在这绿皮车上浪费时间。总感觉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背后用力推我,如身处激流,身不由己,只有发力向前狂奔。我们都真的走得太快!是时候慢下来,慢下来,让自己的灵魂追上我们的脚步。没有认真地年轻,还不应该认真地老去吗——我忘了这句话是谁说的了。
当我们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当加倍热爱生活才是。正如多年后七十多岁的父亲仍坚持要在泥田里劳作,十分固执。晌午时分,他卸下牛轭,将牛绹随意地拴在路边的树桩上,席地而坐。他边饶有兴趣看黄牛吃田埂上的青草,边掏出一支纸烟,惬意地点燃,说:享得一时福,值得一箩谷。这时,一团白云在他的周遭投下一幅巨大的阴影,很快飘然离去,阳光便将他照耀,轻风吹拂他古铜色的满是皱纹的脸膛。
2022年 仲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