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土著”

哥们曾福赞说他祖宗数代定居长沙。

文夕大火前，长沙人主要聚居地在潮宗街、太平街、小吴门、南门口等等。福赞宣称，长沙南门口先前有大半条巷子都是他们家的祖业。

福赞是湘军首领曾国荃的后裔。当年曾九爷组建吉字营，攻城掠地，从吉安打到九江，最后拿下南京，所向披靡。据传，每攻城前，九爷发布命令：城池一旦攻破，抢钱抢粮抢女人，抢到即得，三天为限。期限一过，再犯者格杀勿论。南京攻陷以后，从南京沿长江到洞庭湖，再进湘资沅澧，湘军将士将劫掠来的金银财宝、吴侬美女运回三湘四水的船只，数月不绝。自此湖湘人财两旺尤盛。

福赞的嗲嗲娭毑（爷爷奶奶）在南门口的老房子里一直住到去世，就是不肯搬，蛮健旺，都活到九十多。早些年我经常被邀请到福赞南门口家里玩，吃娭毑亲手做的饭菜。巷子七弯八拐，一不小心就会迷了路。娭毑总对我说：伢崽，你不晓得，南门口这地方，风水好咧。

长沙南门口的地名历史已逾百年。有史料详尽记述了当年南门口人流潮涌、车水马龙，商贾云集的种种场景。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这辈人沐浴改革开放的春风，如山窝窝里的凤凰飞进了省城。一有空，三三两两年轻男女就相约去南门口闲逛，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行。服装小吃槟榔五金烟酒，炸臭豆腐煎糖油粑粑糯米甜酒，摊贩满街满巷，吆喝叫卖声全是正宗地道的长沙土腔土调。

早些年，这里是清一色的低矮而破旧的平房，巷道弯曲狭窄，家家门口都摆有煤炉板车自行车摊贩货架，车子出来了半天进不去、进去了半天出不来那种。各种铺面沿街参差罗列，歪歪扭扭。街巷深处，满眼尽是破旧的门窗，断垣残壁，垃圾遍地。我在南门口住过一些年，单位的房改房，站在四楼窗口可以一览福赞家破破烂烂的屋顶。而从破陃小巷里走出来的男男女女，个个亮丽光鲜，皮鞋锃亮，西装下摆平整如两块铂片。在我们刚进城的乡里伢子妹子面前，眼睛总望天，大有不可一世的神情。又少不了挪揄：“乡巴佬上了街，脑壳都看歪”，唱那首民歌“乡里妹子进城来，打双赤脚冇穿鞋。何不嫁到我城里去，上穿旗袍下穿鞋”。我心里嘀咕，你们那破烂房子，紧紧巴巴的，还不如我们老家乡下呢。

感觉只是睡了一觉醒来，长沙换了人间。现代化高楼林立，如雨后春笋，鳞次栉比。夜晚，万家灯火，霓虹闪烁，一幢幢高楼大厦顿时披上了宝石镶嵌的衣裙，一条条街道顿时成了皓光闪耀的银河。

那一年，市政府决定把黄兴路改建成步行街起，整个南门口硬是眨下眼睛就变个样。化龙池酒吧一条街建成后，把这片老旧的城区搅得吆喝喧天。一到晚上便人山人海，灯红酒绿。紧贴路边的烧烤摊一字排开，满街满巷都是诱人的海鲜鱼肉香味，夹杂酒吧的音乐、摊贩的吆喝、行人的喧嚣，与一个地铁站相隔的解放西路酒吧一条街、坡子街美食一条街遥相呼应，沸腾了差不多半个长沙城。

我北漂多年回到长沙，眼见坑坑洼洼的几条主要的巷道铺上了崭新的沥青，沿途所有低矮破旧的墙面进行翻新改造，各色烧烤小吃、烟酒食杂、足浴养生店面焕然一新，一律古香古色。这样的老城区式样，常用作拍摄历史剧的取景地。政府出钱进行旧城改建，修旧如旧。这么一来，这片寸土寸金的区域拆迁估计就暂时搁下了。

长沙总会让你流连忘返，先人遗赠下来的橘子洲岳麓书院爱晚亭天心阁，彰显出厚重的文化底蕴和湖湘精神，“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忧乐天下，敢为人先”。而不断冒出的网红打卡地，国金中心坡子街太平街潮宗街解放西文和友，更让人乐不思蜀。

周边的高楼大厦不断进逼，将古老而历经沧桑的处女地紧紧包裹。现代化的浪潮席卷中，不断被收缩的老城区，慢慢变成了一座座被现代文明的海水包裹的孤岛，成了随时可能被蜂涌而至的新奇时尚淹没的洼地。然而，它们依旧是那样的淡泊，静静地诉说如烟的往事，如同奢华盛宴中摆着的一盘精制而鲜美的茎根野菜。

福赞为人仗义，豪爽性情，北方人性格。福赞一开始也是在街上摆摊炸糖油粑粑，起早贪黑。很快又开起了饭店，生意红火。再就和朋友一起盘了块地，开发房地产。后又陆续开发了几处楼盘，发了。福赞家的破旧平房，也早已建成了三层小洋房，装修奢华。正是闹中取静，曲径通幽处，别有洞天。

福赞娘生妹妹小丹难产，母女面都没见就闭了眼。他爹是抗美援朝的英雄，牺牲在朝鲜战场上。当年，福赞要把他妹妹曾小丹许配给我做堂客。小丹说别的都好，就是嫌我是乡下来的，冇得缘分，弄得福赞一脸愧疚。小丹高中毕业招干进了银行，在城区一个基层支行上班，见过的经手过的钱比旁人见的纸还多，说钱的时候总是以万元为单位，习惯了。比如她说，“哎呀，昨天晚上在南门口陪嗲嗲娭毑打麻将，输哒0.02万咧”。小丹快四十岁的时候，终于嫁给了一个在长沙开发区某世界五百强企业工作的台湾人，不久便去了海峡对面，回南门口便是稀客了。

福赞彻底退出房地产，应该是行业最火爆的时候。当时有太多人坚决反对，好言相劝，均不为所动。回头一看，都不得不为他的先见之明惊呼。福赞把钱一古脑砸进股市，十几台电脑在阔大的办公室里一字排开，各种K线图表数据，一天到晚研究分析政策面基本面技术面，融资加杠杆，亏损过半，腰斩三个半亿。我说，你呀，靠运气赚来的钱凭本事亏掉。他不以为然，他说，唯有应变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反正，福赞再也没住过在南门口自己的房子，成天天南海北的满天飞，寻找新的商机，一会挖矿，一会投资新能源，一会涉足5G芯片高科技。

他的那栋小洋房整栋出租给了在化龙池开酒吧的一个老板。他的那些巷子里的邻居，房子也先后改建，屋前屋后种起了花花草草。他们要么在其他住宅区置了新房，要么发掘他们的诗和远方去了，多数也都陆续搬离，房子出租给了来长沙打拼的外地人。

福赞说，都知道长沙人爱玩爱吃，却不知道的是长沙好玩的地方好吃的东西太多了；都知道长沙有更让人心仪的湘妹子，水灵是水灵，另一半则是火辣。温馨提示：湘女多情，长沙妹子不能随便撩哈，当心粘锅。就怕你不敢动，动了就会脱不了干系。

长沙是一个包容性相当强的城市。长沙人胸怀宽广，既会接纳又能融入更善随机应变。正是这些格调，让长沙成就了当代神话，像一块磁铁，吸引了一拨又一拨善男信女前来打卡打工投资创业。福赞又说，像他这样的长沙土著如今差不多快绝种了，好在“吃得苦、耐得烦、霸得蛮”，这种长沙土著情怀，已经在一代代新的长沙人中接续传承，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