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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小平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3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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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满箱,银满箱

   

(一)

 

我高考那一年,晌午时分,烈日炎炎,我跟着父亲正在屋门前的泥田里薅禾。各手拄一根竹杆,一只脚着地,另一只脚在泥水里的禾苗间来回翻踩,交替双脚。

正是晚稻禾苗疯长的季节,放眼望去,塅上禾田一丘连着一丘,早已绿油油的一大片。清风吹拂,整个塅上形成了一派宽阔而轻柔的波浪,如一块巨幅绿缎,在太阳的照射下,闪动着柔和清澈的光泽。

突然听到一阵自行车铃铛的响声。有人站在田墈上喊我的名字,远远的向我挥动手里的一个信封。原来是乡邮员蔡莲英。我赶紧上了墈,见蔡莲英正笑眯眯地望着我。她故作神秘,脸上几处雀斑愈加明显:“看看,看看,这是什么?大学录取通知书啊!”

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赶紧扶了扶眼镜,在衣襟上擦了擦手上的泥水,又胡乱擦擦额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再在衣襟上抚了几下,接过信封。

父亲听得分明,也紧跟着上了墈,走到跟前,右脚得差点被田埂上的乱草绊住。

我一直木在原地,一遍一遍地看通知书上的字:金融系。

我的眼镜镜片又是一片糊。

屋场里的人差不多都来了,坐的坐站的站,围了一地坪。但是,除了庆爷,没人知道金融是什么意思。

“不错不错。我看看,我看看。”庆爷是大队会计兼信用站干部,德高望重。他接过录取通知书,打开,“金融专业,唔唔,金融专业,不错不错。”他习惯性地眨了眨眼,“金融专业,唔唔,金融,金融不懂吧?我看哪,你小子将来多半会到信用社上班。”

大家议论纷纷:吃上皇粮,满嘴流油不说,信用社那可是只金箩筐,天天跟钱打交道,每天数钱数到手抽筋。这么说,蔡莲英所在的邮电所最多算只米箩筐。但大家还是有点不过瘾:一个高端深奥的名词,竟然让庆爷解释得如此简单和浅薄。

明德哥个子高嗓门大:“镇上翻砂厂烧铁水制犁耙农具,那叫熔铁;金融金融,只怕是要熔金熔银咧,下不得地!”

众人哄笑。

 

(二)

 

我至今还记得我爷爷去世时的场景。爷爷的病床前,几十号人站满一屋,都是他的子子孙孙。我看见爷爷有些艰难地从枕头下拿出最后收回来的一张借条,交到满叔手里,就闭了眼。在奶奶嚎啕大哭和满屋的呜咽声中,我看得很清楚,那张借条是一张烟盒纸,正面有花花绿绿的图案,字写在背面。那时只有满叔还没有成家,跟着爷爷奶奶过生活。我爷爷奶奶生了七男三女十个儿女,孙子曾孙无数。为了养活这一大家子,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奶奶固定要带一两个最小的儿子外出讨饭,前后两个月。爷爷更是左挪右欠,借了一辈子的钱,还了一辈子的债。

我四叔临终前,交待他儿子保林,让他把一叠收回的借条一把火烧了。“所有借的钱全部还清了,可以安心走了。”这话我四叔连说了三遍。

我父亲去世的时候告诉我,所有的欠账连本带息都还清了,只有在信用社借的25块钱,那年被政府豁免了,叮嘱我要记在心里,懂得感恩。

我上大学的时候有助学金,每月发17.5元餐票。头两年,都是父亲给我寄些零用钱,大概隔一二个月寄个五块十块,也不定期,没钱了就写信要。我知道,那都是父亲向左邻右舍亲朋戚友借来的息钱。到了第三年,我一个高中同班同学中专毕业参加了工作,有了工资,我就找他借。不收利息,但从没打过借条。我毕业工作后,第一件事就是陆续把借同学的钱全部还清了。

钱这个东西,你可以鄙视,但缺少不得。自古就是这样,诗圣杜甫也绝不会例外。“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一首《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绝》写出了作者借钱度日,向好友高适伸手时的情景。急之何切切,凄之何楚楚。临到晚年,杜爷仍“茅屋为秋风所破”,我想,高适借给他的银子不知道会不会打了水漂。

马克吐温:所谓金融家,就是晴天借伞,雨天收伞的人。

一部《子夜》,充分展示了二十世纪30年代中国社会在金融游戏中的上海呻吟,普通读者都看得懂。

三读“红楼”,在我眼里,曹公硬是把王熙凤描写成了一位优秀的金融家,令人佩服。“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靠着迟发公费月例放债,凤姐光这一项就翻出几百甚至上千的银子的体己利钱来。贾府抄家时,从她屋子里就抄出五七万金和一箱借券。

试想,一箱借券和五七万金的利钱收入,居然没有发生过烂账。全书从头到尾我又梳理了好几遍,反正我是没有找到类似欠债不还的描写。

古人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金融曾经也很简单,那些年简单得只剩下一块叫“中国人民银行”的牌子,而这块简单的牌子还常常被人们误读为中国人民“很行”。

金融学教授告诉我们,所谓金融,无非“三重含义”:杠杆、信用、风险。教科书上只说,贷款要“三查”:贷前调查、贷时审查、贷后检查;贷款分类也只有四级:正常、逾期、呆滞、呆账。说起来道理真的十分简单,就是把钱借出去,再按时连本带息收回来。就像炒股,低价买入高价卖出。

 

(三)

 

仿佛在一夜之间,金融变得如此高端复杂,金融研究机构、金融学博士、海归、金融家如一颗颗星辰闪耀在天空;各种论著、计算模型、抛物线等等,堪比卫星上天、核爆、人工智能、搞癌新药。故弄玄乎,让人云里雾里。在民间,街头巷尾、乡村田野,普通老百姓都能津津乐道:定向增发、PE、套期保值、汇率波动、人民币贬值、民营银行、网络金融、信用卡、消费金融。然后,各种P2P、网络借贷、校园贷、砍头贷、套路贷……

为了帮朋友在银行上班的孩子完成任务,我抽空去了一趟楼下银行申请一张信用卡。整个过程,我如同一个即将作科犯奸的诈骗团伙成员,除了留下指纹,人脸识别:眨眨眼、点点头、向左摇头、向右摇头;又是各种密码输入,各种签署前还需亲笔抄录一段话……这让我想起我那次做手术前,医院让我和我的妻子签署二十来份各种承诺,签得手发软,签得心惊肉跳。好在有几份姿色的银行客服一直耐心地笑脸伺候,否则我早已逃离出门了。

银行贷款分类早已从四级变成了五级。贷款的发放,从过去的一纸合同、借据,到如今一笔贷款下来,所有的资料得装订成像砖头一样的数册大部头专家著作,尽调、立项报告、可行性分析、专家论证、会计师律师评估师报告、担保抵押他项、面签、集体决策、会议纪要……如同修筑的一道道防盗门窗,安装的一把把尖端的电子锁指纹锁密码锁。

然而却是屡遭破防。

正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几十年职业生涯从没有离开过金融系统,银行、证券、信托、基金等等,甚至还当过两个学期“货币银行学”的代课老师。我在基层银行工作的时候也经手放过一些贷款,曾把自己的钱借给所谓的朋友,也曾向他人举债。结果是,在我砸锅卖铁,举家还债,完璧归赵的同时,借出去的不仅没收回,还翻了脸。由此,很长时间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杰出的金融家王熙凤在放款的时候,也没见有什么担保抵押,更不会有人脸识别,最多签字画押,再按个指纹,却没有烂账记录。

直到二十一世纪初,每每有人问起我的工作单位时,我需要说上很多话才能解释清楚所在的公司是干嘛的。我说,我们承载着国家赋予的特殊使命,化解风险,提升价值云云,显得有些自豪。人们最终弄明白了我所在的单位既不卖电脑,也不经营干红葡萄酒,原来是处理银行烂账的!这话让我心里突然特别不是滋味,自惭形秽,甚至有一种从头到脚的委琐。

从另外一种意义上说,我很荣幸我成为了其中一员。作为金融资产管理公司的员工,应该感谢上天把这个头衔作为重奖颁发给了我;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把中国金融改革发展历史上最重要一段截面,与我分享,容我参与其中。

如同一部系列长篇小说,重要的不是文笔清新流畅,行文流水,一气呵成,而是在不良资产处置经营时不断回眸,把当年的债权债务中各种矛盾纠葛,表现和抒写得淋漓尽致,一波三折,风格迥异。不良资产处置经营中翻云覆雨,化腐朽为神奇的故事,从另一个侧面不止一次地证实了一个重要命题,即所谓金融“三重含义”的核心内涵。

 

(四)

 

又是一个晚稻禾苗疯长的季节,我站在当年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田埂上。

我似乎又看见了我的父亲。他总说:儿要贴心养,账要痛心还。干了一辈子金融,我真切体会到所谓的金融,其核心内涵既不是杠杆,也不是风险,而是信用。杠杆与风险如影随行;而风险与信用永远成反比——不可抗力除外。

“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哪有那么多那么高深的学问!

面对一笔笔从银行剥离收购的烂账,包括我亲手发放被剥离收购的贷款,以及刻骨铭心的个人借贷经历,在那些合同和借据的背后,我看到的是一颗颗形形色色光怪陆离的人心。无论借出的、借入的。

说到底,金融其实一点也不复杂,复杂的是人心;金融的内核其实也从没有改变,改变了的是人心。

心烂了账就烂了,人心不良资产就成了不良。

蛋给你,鸡留下,甚至蛋也别想要。

当年那个给我送大学录取通知书脸上有雀斑的年轻女孩前些年出了事。她是后来在某储蓄银行一个支行行长任上,受贿一千多万,判了十五年。在此之前,那个说烧铁水制犁耙农具的明德哥,在成为老家远近闻名的百万富翁后,因为金融诈骗而锒铛入狱,牵出了蔡行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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